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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蒋子丹:一个人的时候

没有人请我们来,也没有人准我们来,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的生命是“被给予”的,也会随时地“被剥夺”,属于你自己的,只有在“被给予”和“被剥夺”之间短短的空隙。一个人的时候,生命不但独立了而且完整了。很美的一篇散文。

一个人的时候

蒋子丹

在你初生的那一刻,你被判处为独立。你沐浴着母亲的喊叫与血,慒慒懂懂接受了判决。那时候你浑然不知,这意味着你将一个人穿越漫长的时光与生命之旅,直至墓碑标记的终程。一位先哲这样描述人的初生:没有人请我们来,也没有人准我们来,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四十年前的那个早晨或者黑夜,你带着独立的胎记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从此有了一个你。

要是你有超人的记忆,或许你还会记得,你离开母体后的第一声啼哭,携带了多少本能的悲愤与无奈。本来你已习惯了在母亲身体里生活的岁月,柔韧的子宫湿润温暖富庶,黑暗里永远有母亲的心跳和呼吸环绕。你以为母亲是你永久的联体伴侣,你是持有子宫绿卡的永久居民。当你终于让无情而有力的宫缩排挤出来,被抛弃在这个空旷干燥光亮刺眼并且完全陌生的世界上,孤独无助的恐惧也随之降临。你的眷恋与哀怨化作啼血的嚎啕,换来的只是母亲幸福疲惫的微笑。母亲在那一刻疏远了你,你从此不再是她血脉相通的一部分。

襁褓里的日子悠长而无聊。自从前来祝贺你初生的人群散去之后,你就不能将大众吸引在你身边了。你常常是一个人躺着,看太阳的光影每天从摇篮上方的天空里静静地走过。你听见沓杂的脚步声在你周围近近远远响,焦躁而忙碌。你想让脚步在身边停留,你想表示我不愿一个人呆着,但你不会说话。你只好哭。这样你发现了哭是一种武器,你一哭,准有某个大人来抱你,看你到底是饿了渴了发烧了还是弄了一身的屎尿。于是只要你身边没有人,你就要发出哭的声响,并且日以继夜地把哭声的锋芒磨得越来越锐利。那些人们开始是莫名其妙接着便是有些厌烦,他们拍着你小小的屁股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哭的孩子。你的老保姆拿你无可奈何,动用了一种古老的办法,她用黄裱纸写了许多相同的招贴贴到每一根电线杆上,让夏夜的路灯下聚起一小群一小群好奇的黑脑袋,他们念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望一望,一觉睡到大天光……

你一点没被这些古怪的纸符管住,你逃避孤独的招数就是哭,只有哭,大哭,你不能放弃。渐渐地谁也不太在乎你的哭声,你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才能得到一小会儿抚慰。你黔驴技穷心烦气躁,踏开被子把肚脐眼暴露在秋天的冷风里,为此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感冒转成肺炎,差点要了你的小命。等你从高烧的昏迷中苏醒,睁开眼睛一看立刻洋洋得意,你周围坐着站着一大堆人,全都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你。你简直情愿自己从此把肺炎永远得下去,用高烧把他们全栓在病床旁边。你的阴谋当然不会得逞,医生很快治好了你的病,你愁眉苦脸的被欢天喜地的大人抱回家中。就这样你在哭声中慢慢长大了一些,长大一些之后你便不太满足于用哭声与别人交流,有一天你决心开始学人们说话,憋足了劲大着嗓门叫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喊的效果让你始料不及,那个被你称作妈妈的女人应声扑到你眼前手忙脚乱抱住你说,乖孩子再叫一声再叫一声。你被她夺眶而出的眼泪鼓励得心花怒放,既然叫了第一声再叫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你叫了第二声又叫第三声,声声都获得亲吻的奖励。这件事真的叫你欣喜若狂,从这天起你全部的精力都转向学习说话。你发现说话的声音比哭声更能调动那些人,为此你叫了妈妈又叫了爸爸,叫了姐姐又叫哥哥忙得不亦乐乎,就这样你一句一句学会了说话,你以为学会了说话就等于逃离了孤独。

设想这些往事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后的一个中秋之夜。你站在南国异乡的海滩上,潮汐正在皎洁的月光下悄悄地上涨。远处有同行者醉心于美味烧烤的喧哗,还有一群少男少女用烛火在沙滩上划出的阵营。你看见你自己的影子,在月下的波浪里轻轻游动,忽然你就有些惊诧它跟随了你三十多年,怎么一直不言不语,而且在不言不语之中一直忠实地陪伴你,让你倍感亲近。它是你的附属物,可是一点不像你。

这三十多年你基本上是一个健谈的人,你岂止是学会了说话,而且被造就成伶牙俐齿,每当你热情或激愤之际,语言的瀑布就从你嘴唇的闸门里喷涌而出,毫不怯场地飞流直下。你有时候会认为自己最终选择了文学,也许是并不满足于仅仅用语言沟通。然而过于看重沟通恰恰成了你的弱点,人家不理解你的时候你总是借助于语言和文字强求理解,在你认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的时候总是企图寻求多数人的声援。可是在一次足以使你改变人生态度的重大分歧中,你真正体会了语言的无力与苍白。你说很多话,换取一些模棱两可不关痛痒的表态,真好比在用一只纸糊的道具镐头,刨一座封冻成坚冰的山,并企图把掩盖在是非垃圾下边的一小颗真理寻找出来。你终于知道言语在这种场合的功效只能用负数来表示,倾诉者在倾诉之后只能是更加孤独。不光如此你还得知,深埋的真理已经镀上了铜臭,寻它何用?无可奈何之中,愚者选择的可能是再接再厉的游说,而智者一定会选择沉默。你想当一个智者。你决定沉默。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中秋之夜,你在月色茫茫的海边,面对自己沉默的影子,把为真理辩白与表明心迹的功能从语言的说明书上一笔勾销。你感到一阵轻松。从你喊出了第一声“妈妈”,到你彻底怀疑语言的万用灵通,者三十多年你对语言的理解其实是从原地开始又回到了原地。建议你还是从刚刚结识语言的三十年前说起,那样可以让貌似复杂的问题变简单一些。

学会了说话你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你发现人们对你说话的兴趣仅限于茶余饭后,只要他们需要去做那些所谓重要的正经事,就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呼唤留下陪伴你哪怕一小会儿。抱住爸爸的腿拽着妈妈的衣襟或姐姐哥哥的书包带,你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你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跟屁虫”,被他们哄完了骂完了,许以棒棒糖和冰棍之后仍然困守在令你憋闷的家中,跟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玩偶相伴。这样的时日多了,你就真的成为玩偶的一分子,你在玩偶中间跟这个说话又跟那个谈心。你的千言万语都跟公主狗熊小红帽和狼外婆说了,它们只是默默地瞧着你听你倾诉一声不吭。

到这儿为止你其实已经用幼稚的游戏完成了对语言的全部试验。你完全不知道。

于是某个静悄悄的下午,在一间只有你的自言自语和马蹄表的哒哒响声回荡的屋子里,你萌生了你对群体皈依的向往,你以为缓释孤独的仙丹可以靠群体的八卦炉炼制出来。

浅尝过孤单的滋味以后,你去小学里做了一个依恋群体的孩子。你每天上学很早放学很迟热衷于每一项集体事务小心翼翼地对待班里的孩子王。你说的孩子王,指的是那种天生具有蛊惑人心的理论能够在同龄人中间运筹帷幄的男孩和女孩,他或她身材不一定特殊高大成绩一般都不太好,但他们在班上一呼百应,任谁都要让他们三分。因为要是有一天他或她指着某个孩子说:别理他(她),谁也不准理他(她),这个孩子就成了异己分子被排斥在所有的课余活动之外,连课堂上答错一句话也会引起哄堂大笑。

从一开始你满心羡慕的就是这些孩子王,羡慕他们支配他人控制他人的能力,你并不知道比起他们来你的基因里正缺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尽管你成绩优异。你只是凭本能向往着群体,凭本能知道对于缺乏霸气的你来说进入群体的方法是投靠孩子王,你天生是个怕孤单的孩子,你非得成为群体里的紧密的一分子才活得踏实。

于是还在小学三年级你就有了软弱与妥协的经历,这种人之初的奴性显现让你在成年以后仍要汗颜。为了讨好王孩你在考试的时候给他们递过纸条,你把一根几丈长的彩色橡皮筋贡献出去强忍着眼泪说,没关系跳断了也不用你赔。既然不用赔它当然就断了断成了好多截,你因此得以参加经他们指定才能参加的活动――旷课,到野外去捞蝌蚪。

你又紧张又兴奋地走在曾经把你摒弃在外的队伍中间,迎着旷野里和煦的风,穿过桃花梨花绽开的云霞,那时候你觉得成群结队真好,它叫你享受了强大与荣耀并且不再孤单。正是在一片强大的叫嚣中,你看到黑玻璃珠一般无辜的小蝌蚪,被你们这个团伙穷凶极恶地打捞,装进大瓶子小碗或者遗漏在干涸的泥地上,成为死刑或死缓囚犯。

你的心情忽然坏下来,悄悄地退出了那个行列,你不是王孩,无力阻止任何人。你一个人在仲春的田野上独自彳亍,想起美丽的橡皮筋,想起劫难中的小蝌蚪,失望和暮色一道笼罩了你。你像丢失了心脏似的感受了空洞,其实你丢失的是你尚说不出名儿的个性与尊严。天黑下来你迷了路,像在婴孩时期摇篮里一样你发出了悲凉的号啕,惊飞了枝头的宿鸟也黯淡了远处的灯。

那个暑假你几乎形只影单,你常常把一条满是接头的旧皮筋拴在小树上,跳一会升高一点,或者跟邻居家刚会走路的小女孩一起过家家。有一天一个班上最不显眼的女孩来找你借书看,你竟然感动得不知所云,你已经让王孩指着鼻子号召过:不准跟她玩,你对女孩说你来找我他们就会不理你。你没想到那个小小的女孩一点都不畏惧,她说那怕什么不理就不理。你一下子就对这个女孩肃然起敬,觉得她比王孩还要强大,不过那时候你怎么也说不出她究竟强在哪里。

其实跟你最初的语言试验一样,你用一些小蝌蚪就探查到了群体的秘密。可是你不是先知,甚至没有任何夸耀的天赋,这些具有暗示性的经验几乎没给你留下印象。不光你,所有不在先知行列的人都如此,你们永远把强大的感觉建筑在别人的沙滩上。

你们开始寄希望于父母,父母不能陪伴你人生全程;下一个轮到友谊,友谊不是旱涝保收的高产田,随时可能长出野草;你们又相信了爱情,海誓山盟不一定能让爱人心心相印;然后你们动用了婚姻,一纸契约未必把家庭包裹得坚不可摧;你们最后说,还是靠孩子,孩子是自己的骨血,他(她)可以搀扶你走过容颜衰老的岁月,用亲情驱散你弥留时的阴影,结果孩子长硬了翅膀飞去外面的世界,留给你们一个空空的鸟巢。

你不是先知,你一次再次面对独立,感受到的却是孤独或者孤立,你是一个凡夫俗子,在你眼中独立与孤独有同样含义。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中秋之夜,你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海滩上,看见自己忠实而沉默的影子在水中游弋,听到从海的深处不断涌来的涛声里,一个混浑不清的声音正在重复宣读你初刻为人的判决辞:判处你独立。然后那个你淡忘了姓名的女孩,从海的中央,被皓月照亮的大海与天空的衔接处,走进你的视野,甩着两条黄黄的小辫子说,不理就不理。

你终于在南国的月光下与强大会晤,它是浩瀚的海和小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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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生只是一场孤独的修罗之旅,

    (1)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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