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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爱的浪迹

张炜:爱的浪迹。一个人为什么而流浪?他们的爱太广泛、太深厚、太多,装得太满,于是就要溢出,就不得不分布给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像黑塞一样分布给儿童、桥头的乞丐、植物和动物。

一个人为什么而流浪——这里指躯体的流浪和灵魂的流浪——没有尽头的游荡,曲折艰难的历程,这一切都缘何而生?听不到确切的回答,听不到无欺的回答。

如果说人生就是一场流浪,这一点都不过分。人无法回避走向一片苍茫、不知终点和尽头的那样一种感觉。生命的全部奥秘就囊括在这种奇妙的流浪之中。这或许是凄凉而美好的。它给人带来了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欢乐,唯独很少伤感。伤感常常是不属于流浪者的。

德国诗人黑塞对自己的流浪有过一段真实的记录。他回忆,他曾经常常去一家饭店里聚会——这回忆是他背上背囊,在山村旅行的路途上开始的。他承认他常常去那儿,是因为那个饭店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坐”。他这样描绘她:“浅金色的头发,两颊红晕。”他说:“我同她没说一句话。你啊,天使!看着她既是享受,又是痛苦。我在那整整一小时里是多么爱她!我又成了十八岁的青年。”

值得注意的是“那整整一小时”几个字。这是一个单位时间——仅在那时候,黑塞是那么爱她。而这爱与这旅途有什么关系?黑塞写道:“这一切刹那间又都历历在目,美丽的、浅金色头发的快活的女子。我记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了。我爱过你一个钟头。今天在这阳光下的山村小道旁,我又爱了你一个钟头。谁也比不上我那么爱你,谁也不曾像我那样给予你那么多的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

诗人有着那么具体的执着、真实可感的“一个钟头”的爱恋。可是这一个钟头的爱恋,由于发生在一个真正多情和能够爱的生命身上,就可以无限地闪回和延长,可以化为他浪迹山村的动力,成为一点可以追忆的、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他爱着,深深地爱着,品咂着那种爱,并不需要其他人去理解。

那个被深深缅怀的少女,两颊红晕的少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出身,她来自何方。他仅仅知道她坐在那儿,他见过她,但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在他那“只为爱本身而去爱着”的这一类人那儿,也许仅有这些也就足够了。他可以从诸种美好的事物当中寻找到同一种灵魂和生命。这才是他爱的本质。

他写道,“在这没有尽头的流浪当中,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角落里活动着的流浪者,各式各样的流浪者,实质上都不过是在渴望着一次艳遇。”

大胆而真实的假设使人怦然心动。遇到什么?遇到一个美好、一个真实、一点感激、一点怀念和一次沉湎……在他看来,一个流浪者“最得心应手的就是,恰恰为了爱的愿望不能实现而去培育爱的愿望”,他们正在把“本该属于女人的那种爱”,“分给村庄和山峦、湖泊和峡谷,分给路旁的儿童、桥头的乞丐、牧场上的牛,以及鸟儿与蝴蝶。我们把爱同对象分开,我们只需要爱本身就足够了。一如我们在流浪中从不寻找目的地,而仅仅享受着流浪本身——永远在途中。”

迄今为止,我们很少看到像黑塞一样把这种爱与流浪之间的奇特关系,如此准确地剖析和镂刻。至此,我们完全理解了那种不倦的探索——人类所有的不倦的探索,究竟源于哪里。它们原来不是源于恨,而是源于爱。如果爱和恨——其实爱与恨是同一个东西——它们源于这里,而不是源于其他,不是源于其他的欲望。他们爱,他们寻找,他们才不倦。他们的爱太广泛、太深厚、太多,装得太满,于是就要溢出,就不得不分布给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像黑塞一样分布给儿童、桥头的乞丐、植物和动物。这种爱是无所不在的,目光所及,心灵所及,他都可以将其分布出去。

黑塞在这里说自己“属于轻浮之人之列”,因为他爱的只是“爱本身”。他说他自己可以被谴责为“不忠实”——这些“不忠实者”啊,这些流浪者啊,都天性如此。但也正因为他们爱的只是“爱本身”,所以才有可能把爱同对象分开。他们只需要“爱本身”就足够了。所以他说,他在流浪中从不寻找目的地,而仅仅是享受流浪本身。他只存在于旅途之中,他不想知道那个脸颊红晕的年轻女子的名字,而且不想培育那种具体的爱。因为那个女子不是他爱的目的,而只是他的推动之力。他必然地、常常地要把这具体的爱送掉,“送给路旁的花,酒杯里的闪闪阳光,教堂钟楼的红色圆顶”。所以他可以造谣般的宣布:“我热恋着这个世界。”

他在旅途中不停地思念和梦见那位金发女子,疯狂般地热恋着她。我们为此而受到了感动。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美好的人,他把由土地而滋生的真实的生命,挥发得如此感人。在这样的生命面前,我们只能感到自卑,感到生命力的孱弱和无力。我们不能够像这个生命一样地欢呼——“为了她,我感谢上帝——因为她活着,因为我可以见到她。为了她,我将写一首歌,并且用红葡萄酒灌醉我自己”。

最可贵最真实的是,这瞬间的激动、热恋,都能长长地闪回,与他漫长的寻找和流浪的一生贴合在一起。她不会消失,是的,他用葡萄酒灌醉了自己。他想写一首歌,这一首歌将无限绵长,无限悠远,一直可以唱到生命的终点。

这就是真实的爱,这就是爱的奥秘。

我们在今天不断可以看到那些鄙视流浪的人。由于他们自己没有勇气去流浪,没有被一种爱力所推动,所以既没有身躯的流浪,又没有精神的流浪。他们在一个被物欲折磨的角落里苟延残喘。也因为庸俗的寂寞和嫉妒,他们要截断所有流浪者的去路。他们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憎恨,把仇恨的诅咒散布在气流之中,让它们织成一张羁绊之网,包围所有的流浪者(爱者)。

有一天,当诗人脸上皱纹密布,白发丛生;当岁月的手无情地摧残了他的面容的时候,我们从他的目光里,仍将看到许多热烈美好的闪回。是的,人走到了进一步的完美,脸上的皱纹尽刻着旅途上美好的故事。它们是种种记载,是一首又一首长诗。它们是因为那“一个钟头”而产生的那首诗的延长和续写。这首诗还将写下去,直到诗人自己在尘寰中消失。

当人类第一次有了流浪的渴念,懂得为什么而流浪的时候,大概人类才真正从动物群落里脱颖而出。流浪者迈出的第一步,也就是向着人类自己的方向所进发的第一步。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能够去为爱而爱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才能够动手驱除狼藉,创造出自己的完美:完美的自我的世界、人的世界。旅途上的人应该是多情的,人应该行进在旅途上。人是流浪者,而不是其他。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倍加珍视这刚刚获得的启迪。我们想说,风雪、严寒、披凌挂雪的山岭,都不能阻隔流浪者思维的触觉和流血的双脚。他翻山越岭走向远方,去迎接那一片灿烂的春阳。爱是无以名状的,一如旅途的遥无目的、茫茫苍苍。爱因此而变得开阔、无敌,变得无所不在和没有尽头。这就是“仅仅是因为爱而爱”的人生。

严冬里,爱是无所不在的阳光。

作者简介:

张炜,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其作品《你在高原》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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