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痕：如果你变成回忆

3、

我和inu认识了两年后，才第一次见面。和inu见面，是得益于表哥的婚礼。表哥和inu在一个城市，表哥要结婚了，所以邀请上海的亲戚一起去参加婚礼，如果不是这样，我和inu恐怕是不会见面的。inu的工作得来不易，他没有办法请假，也没有办法来上海租房子陪我玩，他没有办法放弃现在的工作来上海立足。每当想到这样的现实问题，我就会明确无误的告诉inu，我是不会异地恋的。

是在快要入冬的季节，北方的风似乎能吹进人的骨头里。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套着黑色的针织开衫，外面披一件米色风衣，我和inu约好下午两点在街边的一家kfc里碰面。我先到了，然后去了几次洗手间反复的照镜子。inu发来短信告诉我他快到了，于是我跑出kfc，站在路边搜索inu的身影。我很远的就看到inu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低着头看手机，他穿着蓝色的毛衣，套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他低着头的神情很专注，似乎它周围的人都成了虚影。随即，我的手机响了，inu说：“我还有两分钟就到了……”我看到inu笑了，他的笑容青涩、幼稚，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所以他的笑就变得淡薄和脆弱。他在快要见到我的时候，就那么，一个人兀自笑了起来。

我和inu见面的那个下午实在是太平常了，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大步流星地走在inu的身前，我们之间隔开一段距离，他没有机会牵起我的手，也不敢牵我的手。于是就跟在我身后，他说：“真好啊，可以和你在一起，好高兴啊。”

曾经和inu讨论过“物哀”的情绪，在除夕的时候，我站在窗前，贴着玻璃给inu打电话，电话接起后，我一声不吭，让inu听我窗外的爆竹声，爆竹的声音太大了，而且渐行渐烈，让每一声都在我的身体里炸开短暂的回响，让我觉得摇摇欲坠。

有时遇到楼下放烟花，烟花升入空中，然后在我的窗前散开，星星点点的火焰砸到我的玻璃上，发出就像碾碎一只甲虫的声音，我和inu说：“啊，inu，美啊，这是物哀吗？”inu说是的，他说：“烟花好美啊，我好想你啊，这也是物哀。”

于是我握着电话笑，然后自己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变得甜腻起来，我说“inu，新年快乐”，爆竹的声音覆盖了我的甜腻，我的甜腻终于变得自由起来……

我和inu走在陌生的街头，他指给我看一个小区，告诉我他外婆的家就在那里面。他说他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从这条路上经过，他说他小时候没有什么零用钱，而这条路上又有太多卖点心和零食的摊位，别的孩子放学后可以拖着书包，流连忘返地在摊位前挑挑拣拣，而他不能，他只能低着头回家。他从小就不馋，也不贪婪，他一心想做好孩子，一放学就目不斜视地回家，到家之后，就坐在沙发上老老实实地看电视。

inu那么乖，老天一定搞错了。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家了，他的父母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于是他从小就变成一个“客人”，外婆虽然喜欢他，可是却总是对其他孩子说“你们都要让着他，因为他是客人”，客人这两个字使inu的心里裂开了一道很大很大的口子。

因为没有零用钱，所以他好多东西都没有吃过。我问他：“你吃过无锡小排骨吗？”inu说没有，“那么炸猪排呢，我最喜欢吃炸猪排了。”inu说好像吃过，又好象没有。我说：“那么藕粉、梨膏糖和蛇果呢？”inu说：“没有……”inu的生活真是单调啊。可是这样的inu却也长大了，他变得挺拔，他的头发脆生生的，相貌帅气、干净，我偷偷地发现，inu长得像王力宏。

inu突然说：“去我家玩吗？我家没人。”于是就去了inu家。我们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是wii上的游戏《零》，主人公去一所荒废的古宅里探险，间或会有鬼魂出现，出现的时候要及时的用相机拍下来，我不敢玩，于是inu就拿过手柄噼噼啪啪地按起来，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呆板又僵硬，只是将脑袋微微地向我侧过来，可是，他又继续玩游戏了，他显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他问我：“你要看滨崎步的MV吗？你想看教父的DVD吗？你想上网吗？”

我想起inu曾经的恋爱经历，他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暗恋一个女生，他们小学的时候同班，初中的时候同校，高中的时候终于分开，然后一直到大学，inu还是暗恋着她，算起来都有十年了，十年里，inu始终没有表白过，他没有勇气，他怎么那么拘谨呢，后来他写了一封情书给她，女生很快就答复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有一次，inu在同学会上再次见到那个女生，她变的又肥胖又老气，小学的时候她是班长，对男生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inu从北大毕业，在科研单位工作，长得挺拔帅气。而那个女生在人堆里大呼小叫，或许是由于肥胖的缘故，没有了当年的矜持和清高。那天聚会结束之后，她叫住了inu，说“不如我们交往看看吧”，她回心转意了，而inu却退缩了。

inu到现在，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也有女生喜欢inu，曾经有一个女生追求他，可是他并不喜欢。某天晚上，她把inu和朋友们都叫到家里玩通宵，到了睡觉的时候，朋友们都睡在客厅，而那个女生却要inu陪她一起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夜晚的时候，女生脱光衣服抱着inu，她说：“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女生边说边流泪，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inu，神情坚定又痴迷。inu对那天晚上有了一些恐惧，他不知道女生也会这样主动，他对我说：“我就亲了那个女生一下，就一下，别的什么都没有。”inu真是太老实了，太青涩了。

inu问我要不要上网，他站在窗前，吃我带来的豆腐干，是泡椒味的，然后inu拿酸梅汁给我喝，我却和inu说，我要回去了。inu不说话，我说：“已经四点了，我要回去了。”我们两点见面的，可是现在已经四点了，我无动于衷地说：“我的亲戚等我回去吃饭，我要走了。”我走到inu家的门口，挤出一句难过的话：“你送送我吗？”

inu从房间里跑出来，他真瘦啊，跑动几步，身上的衣服都被带的鼓动起来，他跑到我的身边，像一片叶子一样将我抱到他的怀里，他的怀里也是空空的，却有一种甜牛奶的味道，inu说：“别走……”inu木讷的低下头，寻找我的嘴唇，inu真傻气啊。

4、

我和inu接吻了，那个吻，在当天晚上就后悔了。

说到底，我和inu是不会在一起的，道理一开始我就说明白了。我和inu之间，与其说是恋人关系，不如说是相互慰籍和倾诉的关系。而现在因为这个不在意料之中的吻，我和inu似乎变得更好了。inu发消息说“再过一个月，我就去找你”。但怎么可能找我呢，找我的话，inu要住在哪里呢？我又怎么和身边的人解释inu呢？

身边的人觉得我是温和的，没有脾气的，他们对我毫不设防，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赤裸裸地表现出对我的轻视，他们觉得我木讷、迟钝，在他们的概念里，即使我有了交往的对象，那也是不靠谱的，不靠谱是指，遇到了很好的交往对象，会被我错过，而遇到不怎么样的人，我却深陷其中，好像这样去定义，我的形象就非常完整了，我便与世无争，并且让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了。而inu，他和我不在一个城市，我们没有把握未来会在一起，也没有把握什么时候会分开，我们就像宇宙里的两个飞艇，彼此之间的联系说断就会断了，而在此之前，我怎么能够将inu推到风头浪尖的位置，怎么能够让一群人看我们的笑话，怎么能够明知是火海，却将inu引入其中。

在inu很小的时候，有一位算命先生握着inu的手，他用枯枝一般的手抓住inu的手腕，算命先生说：你命运多舛，做什么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但是却可以依靠后天的努力去获得幸福，尤其是将来的婚姻。算命先生说，那是天作之合。和inu接吻的那天晚上，我收到inu的短信，他说：“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幸福，我们一定会结婚的。”

所以，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是该和inu分手了。

在决定和inu彻底分手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始难过了，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寂寥的月光照在墙上，月光中仿佛有inu电话里的声音，他说：起初我看《挪威的森林》时，觉得太伤感了。我问他：那么你哭了吗。他说：当然哭了啊，直子死掉后，渡边开始流浪，那里太伤感了，太真实了，明明文字是很平常的，可是读起来却太伤心了。我问：如果我死掉了，你会伤心吗，你会伤心多久。inu说：肯定会伤心的，最起码要伤心半年以上。

我心里痛了一下，半年以上，就是半年以上啊。

还好只是半年以上。

挂了电话后，我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我还是盯着那面墙壁，月光将粉色的墙面映成了白色。

我开始参加各种聚会，我注册了交友网站，我在inu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无动于衷地翻看着交友网站上符合各项条件的男生的照片，那些男生的照片真奇怪，每一张脸都是呈现着哭相的，即使是笑着的，也仿佛可以看出愁眉苦脸地哭泣时的样子。我感觉我的身上带着一道新鲜的伤口，伤口正在结痂，但是不能动，也不能想，否则就会流血不止。

我第一次和inu说了分手。

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要找一个有车的男友”，我告诉他，我在下雨的夜晚，在马路上打车，可是怎么也没有空车经过，风很冷，把雨水都吹在我身上，吹在我脸上和头发上，我的手指冰冷、生痛，我时不时地就要换一只手握着雨伞，我的胃部也因为吹了很久的冷风开始犯着恶心，我说：“inu，你不在我身边，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所以我们分开吧。”

可是inu却一个劲地挽回，他说：“我很快就来找你了呀，我就快来找你了呀。”他以为我又故意和他生气了，我又故意地闹小脾气了，他一个劲地赔礼道歉，他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他回忆自己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拿出来掂量，他说：“是不是我不关心你了？”他说：“是不是因为中午那条消息我没有及时地回复？那个时候我没有看到手机。”他说：“是不是因为你说xxx电影不好看，而我说了一句‘还可以’？”他说：“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没有主动给你打电话？”他将所有的事情都过滤了一遍，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拿出来问，最后我终于厌烦了。

我厌烦了inu的啰嗦，我厌烦了inu的不依不饶，我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那天晚上，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QQ上都是inu的留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先是赔礼道歉，然后是气急败坏，他说：“好吧，算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就是一个傻瓜，不过你开心就好了，呵呵，没事的。”他语无伦次了，隔了一会儿他假惺惺地说：“希望你幸福，你以后不要总是不开心，你要积极一些，乐观一些。”他又说：“曾经的甜言蜜语，都烟消云散了，一辈子，两个人就这么再见了。”他说：“再见了，我要去流浪了，再见，你一定要开心、幸福。”

后来inu没有去流浪，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他又在QQ上留言，他说：“我把你的照片压在枕头底下，看到就要哭，看到就要哭。”

这天，我参加了群里组织的聚会，聚会在钱柜KTV的包厢里，大约有三十个人，男男女女，都是单身，有人唱歌，玩色子，喝酒，吞云吐雾，进了包厢之后，就看到群主在人堆里热情地招呼，她主动给我倒上一杯酒，说：“随便喝，随便玩。”坐下不久，就有男生过来搭讪，男生说“一起玩搭积木的游戏吧”，就是将积木搭成高塔，然后轮流抽出下层的积木，最后积木塌倒在谁手里，谁就要喝酒。

有人说过，治愈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有新的机遇，就不会患得患失，而且，对于现在的女生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抛头露面了，好的机遇才会碰上来，所以我开始“抛头露面”。

大约在包厢里待了十分钟，群主提议大家一起玩游戏，群主的手里握着一叠牌，算好了人数，每个人抽一张，然后群主报出其中两张的花色点数，正好抽到这两张的人，就要到台前来表演节目，什么节目由群主说了算。

群主报了两个数字，红桃四和黑桃K，大家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在期待中，走上前去了一男一女，男生显得挺油滑的，显然是老参加聚会的了，而女生看上去腼腆又拖沓，群主说：“在大家面前摆出五个做爱的姿势。”群主拖过来一张椅子，说：“而且要利用到椅子这个道具。”

仿佛有另一个我，从我的身体里脱离出来看待这一幕，我看到男生对女生赔着笑脸，而女生扭扭捏捏，怎么都不配合，男生向大家摊出双手，说：“是她不配合哦。”男生洒脱而且游刃有余，他和别人一起露出遗憾的表情，和别人一起取笑女生的矜持，后来，还是男生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说：“这样吧，你就站着，我来配合你摆姿势怎么样？”群主煽风点火：“这有什么的，上次聚会我们也玩了，不要那么放不开。”

后来，他们开始拉拉扯扯，他们像慢动作的打架一样推来拉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腿在颤抖，我的腿抖得停不下来。曾经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那是在学校秋游的时候，学校组织参观水族馆，全班的同学都分散了，大家有的三三两两，有的独自一人，而我和当时暗恋的男生走在一起，我是四班的，男生是六班的，我知道他的名字，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正在“海底隧道”里，我贴着玻璃，紧紧地盯着里面的鱼，而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一条像毯子一样的鱼正从我的头顶上游过去，它的姿态优雅，像是在飞行，而且，那张鱼的脸，好像是在微笑，我脱口而出：“啊，好像是在笑。”于是男生也抬起头，他抬起头看了很久，他说：“哎，对哦。”我发现这个时候腿开始颤抖，抖得停不下来，我用手压着腿，可是越抖越厉害。唯恐被男生发现，于是立即从“海底隧道”里跑了出去。

我现在也很想逃避，我为什么会在如此荒诞的场合？我究竟是在追求什么？可是游戏刚刚开始，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退场，KTV是买了通宵的，大家说聚会结束之后还要一起去吃早餐。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inu的电话，原本是不会接的，可是现在却成了契机，我拿起包，走出包厢，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接起了inu的电话。

inu的声音是沙哑的，沙哑里带着祈求，他说：“你在哪里呢，怎么还没有回家呢，还在生我的气吗？别生气了好不好，别欺负我了好不好，小狗找不到家了，小狗的尾巴都夹起来了……”

哎——仿佛有很长的一声叹息，叹息发自心底，可是又无声无息。

我总是想着，我和inu在同一个宇宙里，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可是我们却在同一个宇宙里，这样想距离就会缩得很短。我们驾驶着各自的飞船，从黑洞里出来，然后驶入新的黑洞。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我和inu靠着微弱的讯号获得了联系，宇宙多大啊，差一点儿，我们谁都遇不到谁，差一点儿，就没有办法说出“永远在一起”。

可是，还是遇到了inu，不知怎么的，我们之间仿佛有一跳无形的线，他轻扯一下，我就会敏锐的感知，他想收回，我就会回来。

他说：“宝贝，快回来吧……”

我停顿了一下，说：“嗯，马上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又和好了，我们的耳朵贴着电话的听筒，我们彼此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说话，我的耳朵被电话压痛了，也捂热了，我们那天晚上聊起了彼此最爱的亲人。我爱我的爷爷，他爱他的外婆。

我们说着说着，我就哭了，我不停地流眼泪，擦鼻涕，叹气，我们沉默了半晌，inu吸了一下鼻子，他说：“哎呀，我太丢脸了。”
我和inu就自然地和好了，我们谁也没有提之前的事，我们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我的inu，叫他inu，他就会“汪汪”叫两声，他让我觉得安定。

这么好的i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