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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陈丹青:我的师尊木心先生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代表作: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2005年在乌镇方面邀请下木心先生回乡定居,于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时在乌镇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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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我与木心先生在纽约结识,从此成为他的学生。24年来,我目睹先生持续书写大量散文、小说、诗、杂论;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与其他朋友听取先生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历时长达5年。课程结束后畅谈感想,我说:“我可以想像不出国,但无法想像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

上世纪80年代初,新时期文学刚刚萌芽,世界文学刚刚介绍进来,中外经典文学的记忆刚刚开始艰难地恢复,总之,我们刚刚从漫长的文学休克期苏醒过来——今天,中国文学已经换了3代人,出版盛况空前,过去50多年、过去近百年,乃至更古早的经典中国文学,都在被我们广泛阅读、评价、研究,在我们的文学版图上,大大小小的星座已经各得其位。虽然,文学在今日中国的命运是大家持续议论的话题,但大家都会同意,和30年前相比,我们告别了文学的无知年代。

但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木心先生的名字不在其间,绝大多数文学读者不知道这个名字,更没有阅读过他的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时间表上,木心先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阶段,在空间上,他密集写作与出版的地点不在本土。总之,在他的祖国,他之所以未被淹没,是因为他尚未被认知。

这就是我的叙述的困难:木心先生与我们同在一个时代,但是他出现得太迟了,我应该怎样介绍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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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不是一位“新作家”。他的写作生涯超过60年,早期作品全部散失,但上世纪80年代再度写作后,台湾为他出版了多达十余种文集。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惟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

但木心先生也不是所谓“老作家”。大家应该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迄今为止,我们目击了被长期遗忘的“老作家”是如何在中国陆续“出土”的过程,这份名单包括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汪曾琪、废名、胡兰成……乃至辜鸿铭、陈寅恪、梁漱溟、钱穆等。木心先生不属于这份名单。他在海外获得迟来的声誉是在上世纪80年代,而他被大陆读者认识、阅读的过程,今天才刚刚开始。

因此,以我的孤陋寡闻,迄今为止在我们视野所及的中文写作及外语写作的华裔作者中——包括美国的哈金、法国的高行健——我暂时找不出另一位文学家具有像木心先生同样的命运。我这样说,不是在陈述木心先生的重要性,而是惟一性。而这惟一性,也即暗示着木心先生的重要性。

敏锐的人士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现”这位“文学鲁宾逊”。就我所知,阿城、何立伟、陈子善以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内地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全文打入电脑,于新世纪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木心先生的《上海赋》时,“如遭雷击”,乃为文宣告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指出:“企图用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量度。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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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家终于能够阅读木心先生的书。但我们仍然有可能遭遇困难。为什么?因为我们几代人已经被深深包围并浸透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中。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我们经常谈论一件作品,但很少反省自己的阅读——初读木心先生,惊异、赞美者有之,不习惯、不懂得而茫然漠然者也有之。我斗胆以简略的方式陈述这种阅读经验,那就是:当我们打开木心先生的书,很可能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

20多年前,当大家忽然发现中国曾经有过譬如沈从文、张爱玲这样的作家,我们惊异的是什么呢?正是另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阅读经验。这种被长期中断、遗忘的陌生经验立即征服并动摇了我们——这种征服动摇的过程还得加上上世纪80年代西方新文学带给我们的新经验(譬如昆德拉、博尔赫斯、魔幻现实主义等)——大家想想看,近30年来,如果我们的写作实践与文学观发生了变化,正是起于阅读经验的变化。

20多年前当我初读木心先生的文字,我的错觉就是将他与“五四”那代人相并置,但随即我就发现,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既矛盾又真实的是,木心先生可能是我们时代惟一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同时,在“五四”一代以及上世纪40年代作者群中,我们无法找到与木心先生相近似的书写者——此所以我称木心先生是一个大异数,是“五四”文化的“遗腹子”,他与后来的传统的关系,是彼此遗弃的关系。阿城为此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木心先生其实是在为‘五四’文学那代人‘背过’。”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读者骤然遭遇木心先生的文学、文字、文句、文体,都会极度好奇:他是谁?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作家?我们的困惑犹如发现“文学不明飞行物”:为什么他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之中?

不要将木心先生误作哲学家:从先秦诸子到希腊哲人,从但丁到尼采,他取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予以观照,而不是学者式的焦点透视,他说,哲学与思想只能作为文学的遥远的背景,推近到纸端,文学会烧焦、冒烟的……此外,散文家、小说家、文学家这些称谓,对于木心先生即便不是误解,也可能不是正解。我记得1994年陪他在英国拜访莎士比亚墓,墓碑上写着“诗人”而不是“剧作家”,先生看见,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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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那些我在20多年前就阅读过无数次的散文,再次感到先生是一个无解的谜——他来路宽阔,但没有师承;他秉承内在的意志,但没有同志;他与文学团体和世俗地位绝缘,他曾经长期没有读者,没有知音,没有掌声……这是他所追求的吗?在50多年来庞大的中国文学群体之外,我看见,这个人自始至终单独守护着,同时从不受制于“五四”开启的价值、精神与世界观,凭一己之身、一己之才,持续回应并超越那代人远未展开就被中断了的命题——譬如白话文如何成熟;譬如传统汉语在当代文学的命运与可能性;譬如中文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譬如在世态与时代的种种变幻中怎样以文学挽救文学……

最后,恕我略微交代我与先生的关系。先生从来画画,我也从来画画。先生写作,我于是在旁边叫好——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当年我读的都是他一叠叠手写原稿——然后先生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也要写呀……”回国六年,我竟然出了几本书,迟迟不敢给先生看。承国内读者错爱,我得到几位热心的读者,其中一位是上海青年女作家王淑瑾。我看她当了真,于是借木心先生的著作给她读。她来电话了:“陈老师啊,我原先以为你写得好,现在读了木心先生的书,你在他面前变成小瘪三!”

我听她这样说,当下大喜:真的文学总算公道的!可是我的阳谋同时也就被点穿,我今天索性说破:什么阳谋呢?请大家原谅: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

本文系陈丹青先生的讲演稿,有删节。

附木心先生的一首小诗:

《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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