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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柴静写野夫:日暮乡关何处是

柴静写野夫:日暮乡关何处是。野夫,曾因同情某运动自愿退出警界,1990年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获刑六年,1995年减刑出狱。服刑期间,父亲癌症去世;出狱之后,母亲投江自杀,尸骨无存。现为自由作家。

1

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

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

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

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

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诺大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平时一个人,偶尔有朋友来此落脚,席地卷个铺盖,谁也不用照顾谁。

他无家可归。

70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绝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土改时被划为地主,疑他藏枪,鞭打后投梁自尽,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随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

父亲没有保护家庭,他的职责是抓捕诛杀其他地主的儿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亲在暮年出走,留字条说“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他沿江驾船搜寻,寻找江上肿胀发臭的浮尸,挨个翻找无果。

1995年,他出狱后,身边已再无亲人,妻女也离他而去。

2

十几年前他离乡寻找出路,身无长物,朋友到车站送他一只钢锅,让他好埋灶作饭。他说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这锅在铁轨上砸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吃饭之处。

81年湖北民院毕业后,他当过教师、宣传干事、警察,后来做小生意卖衣服,油炸早点,开挖沙的厂,都赔得血本无归。这次北上,作了牟其中的秘书——现在牟还关在他当年服刑的地方。很快又转行当编辑,再做书商,做的很得意。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下去,他说受不了向人催帐的生活,“人到四十,还为一万块钱天天打电话,像黑社会一样——败坏人的心情。”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万一笔勾掉,离京南下。

偶尔落脚在这两千多米的苍山上,四下没有村落,到暮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更有凄清之感。他说过有时夜里骤雨突来,“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

这样的夜里他开始写作。写失踪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亲,写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风烛残年直到死去”。写一生闭口不谈家事的父亲内心的功罪,写狱中被绑赴刑场的弑兄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对此耿耿于怀,才为逝者作史。他的故乡是武陵,史书说的南蛮旧地,巫风很盛,在遥远年代,土家族死在他乡的人,是千里赶尸也要接回家山的,不想成为无归宿的游魂。他说“我祖父的横死也不足以令苍天开眼,是我的私人叙述才让他的死找到了意义。”

这本来就是中国民间修史者的传统——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他用的笔名,出自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3

四年前,我还不认识他,有天工作完,街边店里吃点东西,带了他的书随翻随看。

他写外婆故乡在江汉平原,他出生后才到深山来,开荒种地,养活一家。幼年造反派来家训斥父亲,他不懂事,在旁嬉闹,太压抑的父亲发泄愤怒,用木棍毒打他,没人敢拦阻狂怒的父亲,外婆哭着用身体包围着他,左手无名指被误伤一棍,打得骨折,一直隐忍着没有医治,至死手指一直弯曲。

外婆眷恋家乡,他稍长大些,老人就返回了平原,他十二岁时患重病,写信给外婆,恳求她回来,一进门扑在怀里“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

等到他成年,外婆觉得责任终于了结,与家族另一老人回到平原荒村住下,纺布缝衣为生,无人可以劝解。只有他去进门跪地抱着她腿,要她回来——明知这对她不公平,但他就是“不能忍心”。

外婆在山中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转,每晚去坟头点上坟灯,怕外婆不能认得回家的路,次次在坟头痛哭时,他都要把耳朵贴近新土去听,孩子般地幻想听见外婆在棺木里呻吟,立刻就去十指刨开泥石,救出她来。

十年后,他掘开坟墓,开棺捡拾遗骨,偿还她的旧愿——背着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看到这里,把筷子搁在碗上,起身走出去了,怕当众放声哭了出来。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野夫的笔端是让人害怕的感情,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来自这样的激情驱使,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写时也呕心沥血,他说有时写完在沙发上要躺整整一天,像一生气力已经用尽。

这样的写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术,是要让死者复活,像是一次招魂。

4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来了,野哥一一介绍“这帮老混混”,大家拱个手,报个名号,也不寒暄,邻居候哥搜些活鸡腊肉,在后院摘点黄瓜茄子,加上通红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几个铝盆,桂花树下男男女女端着碗站着吃江湖饭,满头汗。

吃饭完,袅袅一根烟,聊旧体诗。

八十年代的江湖,流氓们都还读书。看着某人不顺眼,上去一脚踹翻,地下这位爬起来说“兄台身手这么好,一定写得一手好诗吧”。

就这一点,今天的小混混就没法比。

候哥给大家泡茶,院子里很多高山榕,底下长了野茶。紫荆已经长到了二楼高,开着红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兰,玉绿色的十几卷,混着茶香。野哥讲花草的名目,我们觉得好听,他说“看《本草纲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辞的故乡,民歌和韵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烧搪瓷盆的手艺人刘镇西,工具箱里也放着《楚辞》,初见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几声老婆,没人答应,就去敲隔壁的门借斧头,嘴里念念有词“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手起斧落,门锁砍成两截。

真妩媚。

野夫写苏家桥,写刘镇西,写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几千字写完一个人生平,象《史记》中的列传。他的文字锻造,也来自古文。写文章时,看得出遍遍锤打,壳落白出。有时有些地方显得过于锤炼了,但写得好处,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

野哥说起时脸上有几分傲色“旧体诗我还是得意的”,诗人里他最喜欢聂绀驽“诗酒猖狂,半生冤祸”。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轮好月,他与苏家桥一行人喝到酣处,学魏晋中人裸体上街散心头热,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木牌,就去摘下,抬着一路狂奔,找个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人民法院”。觉得这个还是不惹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挂上。

当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苏家桥从深山送到恩施,过家门不入,货车送到武汉,怕他孤乘无趣,再火车送到湛江,颠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万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独回。

简直是《世说新语》里的中国。

我原以为写得太传奇,认识他们才觉得只是写实。晚上野夫带我们出去吃饭,叮嘱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运气”,小馆子老板是个香港人,六十多岁,须发皆白,向外贲张。打量人,看得顺眼就做饭,不顺眼轰出去。当天运气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几个人的菜,过来和野夫喝了一杯,扬长而去。说挣够了今天的酒钱,自去喝酒,不必再开张。

这个年头处处都是精致的俗人——不是因为不雅,而是因为无力,没有骨头。还好“礼失,求诸野”,遗失的道统自有民间传承,江湖还深埋了畸人隐者,诗酒一代。

5

下午无事,野哥带我们几个女生逛小铺子,我们挑来捡去耳环项链围巾,他两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远离,衔一只烟悠然看过往行人,等我们挑完,他已经把帐结过。

长日无事,坐条挨街的板凳,他给我们讲故事,说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被拒绝,情书也被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获救后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少女恋慕了他,他终是不忍心,向对方袒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对方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他离家远走,再回来她成了一个在当地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他讷讷而言,她笑:“变成好女人……?”抬眼钉住他,“变了又怎样,你娶我么?”

他无话。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他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

他人生里的事多半这样,情多累人。自嘲说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身上会发生这么多戏剧的事情?他说当编剧时,才领会到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生活是内心情理交织冲突的结果,他天性爱憎好恶比常人剧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气力,不留余地,蛮力拽动情与仇,乐与怒。

20岁那年,他黄昏酒醉回家,看到路灯下一个佝偻男人,认出是那个打过他爸,把机枪架在他家门口的造反派。现在他长大了,那人已快暮年,他发疯般扑上去,把对方摁倒在地拳脚相加。“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着,直到耗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头破血流。”

十几年里,他一直为童年的恐惧羞愧,而羞愧渐渐熬成仇恨。这性如烈火的男子,认为轻仇的人,必然寡恩。

酒醒之后,他却不能不面对内疚之感,暗中观察那人,才发现这个仇人可怜之极。他是煤矿工人,出身贫苦,家庭负担沉重。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狱。这样的人积怨已久,被号召去夺权造反,必然敢摧毁一切。日后这人被煤矿开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刹不住脚,被装满石头的板车轧断腿,从此残废,整个家庭垮掉,女儿不得不去卖淫。

他写:“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他写作并非为复仇,也非控诉,他想找到人何以成为他人地狱的原因。他写到自己六岁时,老师集合他们排队,把用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拆开,每个孩子发一个竹条子,围着一根水泥管子,上面站着一个偷了三尺布的农民,穿着破烂,裤脚卷在膝盖上面,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老师一声令下:打!所有的孩子一起挥动竹条抽打那个农民膝盖以下的部分,这个农民在水泥管上疼得来回跑,所到之处围满了孩子,所到之处都会有竹条,这个人蹦跳惨叫,汗如雨下,腿胀得紫肿,惨叫中突然晕厥,摔了下来。

四十多岁时,他写到这里,流下泪来,说“这就是文学。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要是不把这样一些东西记录下来,我会一生都为我曾经挥过竹条子而愧疚。”

写作是一种反抗,对抗外界的恶,也对抗自己内心的黑暗。多年来,他为青春时代的狂怒心存内疚,他说“在这个时代,当你还没有完成安徒生笔下一个孩子的真诚教育之时,也就是你还不敢做一个真人的时候,你绝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6

野夫常以村夫自许,我却觉得他雅致。平常里他从不与人争锋,席间不抢话,不讥笑人,不争口舌,有他的地方笑声最多,有人说话不得体,他也呵呵相乐,一派烂漫仁厚。有次在北京某个场合我俩撞上,举座都是富贵人,三个小时里,他一句话没说,不参与,也没有不耐烦,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我不喝酒,但有他在座,就陪他一杯,朋友间说起如果遇到事有谁可以相托,推举的数人里,多有野夫。

只一次见过他另一面,大理夜长人多,左中右都有,谈话容易不洽,干脆集体玩“杀人”游戏,我当法官,发完纸牌后说“杀手睁眼”,野夫睁开眼,不动身,也不伸指,只以眼光向我示意某人,就闭上。再睁眼时,众人惊呼被杀死者,相互猜忌。他点一枝烟靠椅微笑,有猜到他的,他就一副老警察面目,为之分析案情,一一拆挡,全身而退,瞒过众人,最后一轮他胜出时翻开红心杀手牌,姑娘们还惊呼不信。

这场游戏,我这旁观者看来尤为触动,众人闭目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细长眼睛晶光四射,是泡过凶险,世事老辣的眼。他在狱中,曾与几个刑事重犯同住,同一个枕头上睡的,枪毙的有6个。他有次扫地时曾有一个犯人骂骂咧咧,他放下扫帚,盯着走到近前,那人立刻闭嘴。下铺有人悠悠说了一句,“你也不看这是什么人,他连国家都敢惹,你能踩平么?”

7

没听野夫说过苦,他只说重复的做一个梦,站在深秋的蓝天下,赤身裸体,抢着收集阳光过冬--那时的冬天太冷了。残阳越过高墙,把影子放大贴在对面墙上,有电网的投影恰好横过他的脖子。

这梦听了真让人难受,是冷透的人世。

但他爱这世界,有次聊天,他劝我多参加社会活动,说有地方约他演讲,他一定会去,“能影响一个是一个”,他是那种寒风里有人往车窗里递广告,一定会摇窗接下的人。

在微博上他很活跃,经常会有许多陌生的朋友@他,说家里发生什么事,希望他帮忙转发、评论一下,他说常常不忍心忽视这些留言,也许转发无济于事,也不足以帮他,但是转发一定会让更多的人明白是非。

微博也是江湖,他说能看见一部分人的恐怖内心,感到透心的冰凉,说“有时也想把微博戒球了”,但又放不下,嬉笑怒骂,一派朴诚烂漫,把剑而立,战个三百回合。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他说在故乡鄂西,秋天野猪成灾,每年允许适当的狩猎,分外痛快淋漓。“我来到世间,是来访求朋友的,有的人来到这个世间,是来增加敌人的,我们在大地上,怀善还是怀恶,并不难区别”。

但遇到年青人时,他会劝解,有次他说,有个骂他的人是一个大学生,子侄辈的年岁,他顺着去对方微博里看看,觉得是个贫寒激愤的青年,就发私信与他讲了一夜道理,直到年青男孩心服。

他对这个时代总有一份“不忍心”,说“我们每个文化人都要分担这个时代的疼痛甚至剧痛”。

在大理,他带我们进山,无为寺在宋朝是大理国的皇寺,早已荒废。二十几年前有个僧人一点点旧址重修。他带我们去见这大和尚,大脑袋粗眉毛,胳膊上缠着铜佛珠,是武僧,“夜不倒单”——每天晚上不躺下睡觉,打坐度过。

三千多米处都是深林,小寺里没电,不卖门票,不卖香火,也没有小贩。案子上堆的香,你自己拿去烧。随便。树下面放着茶叶、水壶、茶具,自己泡茶喝,喝完了你走,也没人来问。有个小和尚在场子上一边扎着马步,一边眼见着一个小朋友飞奔打闹着耍,眼神儿急死了。

大雨过后,急晴中的这座山,树叶上金光闪闪的流水滔滔流下来,有远古的本来面目。我们跟大和尚说这说那,把人家武僧当禅师了,有人问,人怎么能放下眷恋?大和尚只好说,喝茶,喝茶。

野夫看我们这么笨拙地打机锋,笑着开口解困,问寺里还有什么米,什么油,要不要送些过来。

他喜爱山林,好与僧道谈,但他是士,从来不“隐”,不求解脱,不好大言,不求世外的智慧,各种人生对他都是文学,只是要了解“方丈何以是此人”。

旧朱红的寺门,粗糙皴裂的木门槛,楹联是野夫写的,一联是“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8

临走前一晚,大家去一个老哥家,喀啦啦扶起卷闸门,有几人正窝脚在塌上闲谈,当中一位长得奇突矮肥,野哥说,别人找他演电影,演一个被啤酒瓶子砸的泼皮,他不满意那个道具,要求用真瓶子砸,头破血流,满意地被送去医院。我打量一会儿,觉得他是腼腆不说话的人,野哥指我身边的一张桌子,说昨天那张被他喝大后踩碎了。

坐定后七八个人闲扯,拿着吉它唱歌,一路嬉皮笑脸,笑得人仰马翻。野哥对矮胖子说,你吹个箫吧。

胖子也不说话,拿只皮口袋,从里头拔出只黑箫。

有人“扑”把烛火吹熄,黑着灯,只有远远一点微光,荒村野街,远处有女子鞋跟在青石板上走的声音。他起声非常低,曲调简单,几乎就只是口唇的气息,也象是远处大风的喘息。

我一开始无感无触,只是拿围巾按着脸听着。

就这一点曲调,循环往复,有时候要爆发出来,又狠狠地压住了,有时候急起来,在快要破的时候又沉下去,沉很久,都听不见了,又从远远的一声闷住的呜咽再起。这箫声里不是谁的命运,是千百年来的孤愤,千百年来的无奈。

座下小儿女都掉了泪,只有野哥躲去一边角落,半坐在地上,完全隐在黑暗里。

他吹到后半段,愤怒没有了,一腔的话已经说完,但又不能就此不说,忽然停住,他唱:“……月夜穿过回忆,想起我的爱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

当夜我喝过几杯,围巾都湿透了。

9

四五天后,我们三人离开大理,纷纷的雨,野哥来把行李放在破富康上,一直送上了大巴,他下了车没走,不站在路边,也不招呼说话,就坐那辆锈迹斑斑的富康车前座上,车门开着,一只脚踩在地上,抽烟。

我们车经过,他扬眼微笑,摆了下手。大巴开出去好远了,人和车还坐在那里。走前他说过一句“你们一走,我今晚就是五保户了”。

事后几年,见面只是偶尔,但我看他的微博,常常凌晨两三点还在,敌人也都消失的深夜,无法以酒引睡时,他有时喃喃自语“中宵酒醒,常觉无路可走。坎难人生,此时应该言说,否则,将在这巨大的黑暗里窒息。”

他的一生,多为激情支配的选择,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不过,如顾随说,真正的诗人,往往就来自与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来的也才是真正的力,“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

是矛盾,是力,也是趣。

人到壮年,再想改变自己性情已不可能,也无必要。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只要有笔墨在,还能言说,《诗经》以来“吊民伐罪”的传统,总能在此中存续。

我在微博上只看不说,野夫并不知我存在,在那样的夜里,我每默默注视屏幕,算是对他的一会儿陪伴。

延伸阅读:

野夫: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只为学会爱而不是恨

野夫:江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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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读《柴静写野夫:日暮乡关何处是》:这个真是个“汉人”。认识了。看古代侠义小说,甚向往。以为现代不复有如此人物。现又见此,心喜踊跃。

    (30) (7)
  2. 没有大悲苦 哪得大觉悟!

    (14) (3)
  3. 野夫,你像一颗毒瘤,种在了我的心里。。。。。。。

    《乡关何处》,你如一条绳索,揪起我内心最深处关于亲情,那份最深的隐痛。。。。。。

    前日,看见那报上关于你的一篇书评,写的如歌如诉,决定搜寻你的文字。

    昨日,一气搜出了几篇关于你的文字,最痛的是那篇央视记者柴静写的,带着她女人特有的敏感细腻,带着她对苦难人生的悲悯,陈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硬汉子!一个活生生的野夫,如他的朋友所说:像警察,又像土匪,那样一个野夫,才是真的野夫,我带着强烈的愿望,想走近他的人生,了解他的内心。

    晚上,急切地看完开头两章,已经泪流满面,再也不想看下去了,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

    看完,才知你的苦难源自何处,才知你那带着血泪的文字源自何处,才知你是怎样在多少个不眠夜里,伏案床头,老泪纵横,把自己苦难的家族史像一场瓢泼大雨,砸向我的心头,打湿了心头每一个角落,我无处躲藏,无法承受,似乎生命力最深的绝望马上来临,最爱的亲人将离我而去。。。。我不敢想,不敢想。。。

    从来没有一本书,能像现在,像一把匕首,直戳心底,揭开每个人内心的创伤,关于老家,关于亲情关于爱,那里有最温暖的回忆,也有最心酸的童年。。。。。

    父亲长达三十多年的病痛、争吵、贫穷、面临失学的窘迫,等等,对一个孩子,从人生最初就已经埋下了隐痛,心思敏感、忧郁而感恩,这一点,尤其弟弟和我最像,姐姐们是坚强的,替我们姐弟也过早地承受了太多的苦痛和压力,她们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我和弟弟,终其一生,只能承受生活,承受命运。尤其是大姐,16岁养家,虽然工作还算顺利,但是对于一个花季少女,那意味着撑起一个家庭,其中的滋味何其心酸,其中的压力何其沉重,坚强的她,从来没有对我们任何人说过,,她的性格也早在岁月的磨砺中暗暗隐忍,早已失去了倾诉的欲望,如他所说,能有什么用呢?也或许,早早地离开家,各自工作、上学,从来没有机会坐下来诉说心中愁苦,我们姐妹,早已有了所谓的代沟,那是心中最远的距离,是年龄,更是岁月的鸿沟!至今,那使我无法释怀,就像一个很大的结,拧在心里,困在心里,那种距离像一把隐形的大手,正在把我们推向人生轨迹相反的方向,渐离渐远。。。

    早已明白这种岁月无法消除的隔阂,也努力试图改变。只是她们,早已身为人妇、身为人母,上有老、下有小,在家庭和工作,在各种纷繁的人情世故中早已疲惫不堪,房奴、孩奴等等所有能贴的标签都贴上了,在生活的鞭笞中似乎麻木,对于我和弟弟,对于这个家,她们以自己所有能做的方式,付出着,包括物质、感情,一如从前,从不吝啬,这个家,因为父亲因为姐姐们,得以支撑。可是,对于自己的内心,她们从不曾表露,坐下来也不会促膝长谈,即使长谈也不会谈心。我了解,那是最深的无奈:自己的人生,自己承受!对于自己内心的漠视,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就那样过着。曾经在她们怀孕的日子里,躺在一起长谈,发现竟是那样苍白,我努力去缩减那个距离,却发现更多无奈,真真正正地,各自能理解对方的处境感受吗?能感同身受吗?能代替别人承受吗?

    答案是:不能!

    多年以后,直到大学期间,突然明白了很多道理,人生真的是孤独的,从出生那一刻啼哭开始,已经在承受不开心,还有更多的磨难需要用余生去面对。而这条路,内心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哪怕是至亲至爱的人,又能分担多少?能不能分担?这个道理,似乎最早是看到父亲心脏病发作时的苦痛开始明白的。

    除了这些,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对于亲人,当我们真的无法分担他们的悲苦时,我们只能千方百计,想让他们过的好一些,给钱,买房、带出去旅游等等,因为,我们只能这样做了!以此,来表达心中那份愧疚,以这种看似很孝心的举动来补偿,也给自己一丝安慰。

    所以,这些年来,我发奋,我努力,像别人眼里所谓的强人,上学、上班,甚至想创业,以此换来一笔横财,哪怕几万块钱,给我的父母姐弟以回报,感谢他们前半辈子为我的付出,也换来后半辈子,父母的幸福晚年。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卑微,渺小到没有任何能力能去实现这一切,终于看见自己有几多价值,原来,我们谁也不是超人,所谓的成功人士都是二般人,而我,是个一般人!甚至是底层!世上本没有救世主,我们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能为别人做些什么?

    再到后来,竟然心安理得,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样,至少不会像多年前一样折磨自己,把压力背在身上前行,这些年,对得起任何人,唯有,太对不起自己了。

    就这样,在亲情的包裹中,举步前行,把所有别人的好记在心上一定要报答。

    感恩,那是对亲人,尤其是对亲戚族人的爱,没有他们的阳光扶贫,或许,我的家庭,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现状,就如儿时开玩笑,早早嫁到山里换洋芋。每每,父亲说到亲戚们的帮助时,拿出一个账本子,让我们做儿女的一定要报答,不能忘恩。

    那些是恩,更是债!钱有价,情无价,太爱,则是一种负担。

    从小学会感恩,走来一路,竟然发现,早就把它变成了一种债背在身上,一直觉得我欠别人太多,而每当别人对不起我伤害我时,却很会包容。突然觉得这种亏欠的心理,是自己压力的根源,慢慢释怀,慢慢解放自己,终于,能看见自己心怀蓝天,在阳光下自由行走了。。。

    可是,童年,再也没有了,再也回不去了。亲情,却像一把锁,永久地拴住了,想在心里,痛在一生。。。。。。。。。。。。。。。。。。。。。

    (80) (2)
  4. 也算机缘,今天中午,原也躺下,隐隐的门响声,是昌剑小友的轻叩,我在窸窣中抖动下裳。
    大致也是小兄的深爱,他向我推荐了这本书《乡关何处》,也是在中午,我再次蜗居床头,翻阅了第一篇《江上母亲》,我震撼,坚硬的真实,脱脱的呈现。 我辈真人。

    (20) (4)
  5. 一个属于黑暗世界的人,总是生活在黑暗里!

    (15) (8)
  6.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希望野夫同学从黑暗中走出来,不要生活在过去中。祖国的进步这么快,变化这么大,足够你写出更好的作品。

    (6) (24)
    • 今天网传野夫的书会被下架,随便一搜,搜到了这里。
      柴静的这句“他天性爱憎好恶比常人剧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气力,不留余地,蛮力拽动情与仇,乐与怒”窃以为是对野夫最好的评述。
      像《水浒》《红楼》这样的伟大作品,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所以看得透彻,尽管有作者自己的态度,但总归是俯视众生。
      野夫这一类的作家,尽管文字功底很深,很催动感情,却是“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的,所以对人生的迷茫就不可避免了……
      童鞋,若人人都能向你这样往前看,社会就会和平很多,可惜事与愿违。
      柴静笔下的野夫,很侠义,很仁慈,但我很怀疑这一点,文字里充满了仇恨与控诉的人,我不信作者本人能有多平和,多仁慈。这样的文字力度是有了,但肯定经不起推敲。
      不过和平时期下架他全部的书有点过了,这样就是彻底的惩罚了,效果会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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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至情至性,人之本真;至爱至诚,人之大善。你做到了,野夫!我一直以为,此种人,只存在典籍中。现实中,只是一个传说。是柴静让我认识了你,一个真正的汉子!也认识了柴静,一个美在灵魂的女子!

    (21) (7)
  8. 此文如一座古堡窗栏中漏下的阳光,温和、浪漫、绝美。一种超现实的空灵,如秋霜之上的诗歌,读了,让人感怀,思索,或是想到伸手触摸那缕光线的暖。

    (8) (2)
  9. 野夫的乡关何处,高中时有校友捐赠过,仍记得同桌一看便入了迷,当时便想好好看一遍,后来耽搁着也就忘了,今天偶然看到柴静写野夫的日暮乡关何处,很是震撼,书中那些久远而又惨烈的伤痕,那些真实存在过的血淋淋的苦难,到现在,透过文字都还能感觉到无比的悲愤与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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