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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王小波:三十而立(节选)

王小波:三十而立。喜欢文中这句: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

我在知青点最后一个冬天,别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我叫铃子搬过来,我们俩形同夫妇。我从城里搬来很多书,看到那么多漂亮的书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供应外文旧书。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志摩藏书”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

我在知青点看了一冬天的书。躺在热炕上,看到头疼时,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这时小转铃就凑上来说:王二,讲讲呀!她翻着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几页。

我从小受家传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当不赖,所以能有阅读的乐趣,但是我只颠三倒四乱讲几句,又埋头读书。天黑以后,像狗一样趴在炕上,煤油灯炙黄了头发。到头皮发紧,眼皮发沉时,我才说:“铃子,咱们得睡了。”但是自己还在看书,影影绰绰觉得小转铃在身边忙碌,收拾东西,还从我身上剥衣服。最后她吹熄了灯,我才发觉自己竟赤条条躺在被窝里。

我在黑暗里给小转铃讲自己刚看的书,因为兴奋和疲惫,虚火上升。小转铃对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里还催促着:“讲,后来呢?”

等到开始干时她不说话了,刚刚结束,她又说:“后来呢?”

这真叫岂有此理!我说:“喂,你这么讲像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后来呢?”

“后来还没看到。我还得点起灯来再看!”

“你别看了!你现在虚得很,我能觉出来,好好睡一觉吧。”

有一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辨“我思,故我在”。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笛卡尔。我好像缺少点什么,这么一想思绪不宁。我爬起来,抽了两支烟,又点起煤油灯,以笛卡尔等辈曾达到的境界来看,我们不但是思维混乱,而且有一种精神病。

小转铃醒来,问我要干什么,我说要做笛卡尔式的思辨。这一番推论不知推出个什么来。她大喜,说:“王二,推!快推!”以后就有了那篇论文。

我不乐意想到自己写下的东西,就对小转铃说:“铃子,我们有过好时光。那一冬读书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吗?”

她放下酒杯说:“看书没有看你的论文带劲。”

又提到那篇论文!这就如澡塘里一池热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来,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假若笛卡尔是王二,他不会思辨。假若堂吉诃德是王二,他不会与风车搏斗。王二就算到了罗得岛,也不会跳跃。因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数人也不存在,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发了这个怪论以后,我又试图加以证明。如果说王二存在,那么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明晰性,故此他难以存在。有如下例子为证: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

还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会死。

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还有救吗?很明显,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我那篇论文题目就叫《虚伪论》。

我写那篇东西时太年轻,发了很多过激议论。只有一点还算明白:我没有批判虚伪本身。不独如此,我认为虚伪是伟大的文明。小转铃对此十分不满,要求把这段删去,而我拿出吕不韦作春秋的气概说:一字千金不易。现在想,当时好像有精神病。

想到这件事,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天已经晚了,饭厅里只剩了几桌客人。有一个服务员双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好像孙二娘在看包子馅。我在恍惚之间被她拖进了厨房,倒挂在铁架上。大师傅说:“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骚得紧,调馅时须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说道:“索性留下给我做个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胡须,胸前悬着两个暖水袋。我说道:“毋宁死。”她踢了我一脚说:“不识抬举。牛子,忍着些。过一个时辰来给你放血。”于是就走了。厨房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只狮子猫,其毛白如雪,像梦一样飘进来,蹲在我面前。

铃子对我说:“王二!醉啦?出什么神?”

其实我还没醉,还差得远。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写过的论文。不错,我是写过,虚伪还不是终结。从这一点出发后,每个人都会进化。

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咱就从大前题、小前题,得到必死的结论。由于这一重负担,虚伪的人显得迟钝,有时候弄不利索,还要犯大错误。

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万岁和皇帝必死,并且认为,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也不叫我动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璞归真。

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我不想去骗别人,受逼迫时又当别论。如此说来,我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处又有什么用?

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堂吉诃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地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论文的原因。

服务员拿了把笤帚扫地。与其说是扫地,不如说是扬场。虽然离饭店关门还有半个钟头,我们不得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到外面去。那年冬天我和铃子也是这么恋恋不舍地离开集体户。

我和小转铃在集体户住了二十多天,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把柴火也烧得精光。最后离开时,林子里传来了鞭炮声。原来已经是大年三十,天上飘着好大雪,天地皆白,汽车停开,行人绝迹。我们俩在一片寂静中走回城去。

如今我和铃子上她家去,走过一条田间的土路,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我有点怕到小转铃那里去,这也许是因为她对生活的态度,还像往日一样强硬。

我和小转铃走过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飞转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声,看不见一个影子,听不见一点声音。冷风治好了持续了好几天的头疼。忽然之间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这里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装作不存在。无论如何,我要对自己负起责任。

到了小转铃家,弄水洗了脸,我们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不知为什么,这回越喝越清醒,平时要喝这么多早醉了。小转铃坐在我对面的躺椅里,一声也不吭。我看着她,不觉怦然心动。

那一年我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我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没人能得到小转铃,她是她自己的。这个女人勇悍绝伦,比我还疯狂。我和她初次做爱时,她流了不少血,涂在我们俩的腿上。不过片刻她就跳起来,嬉笑着对我说:王二,不要脸!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

我和她是上大学时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长时间。性生活不算和谐,但是也习惯了。小转铃是性冷淡,要用润滑剂,但是她从没拒绝过,也没有过怨言。我也习惯了静静躺在身下的娇小身躯。但是最后还是吹了,我总觉得是命中注定。

小转铃就坐在面前,上身戴个虎纹乳罩,下身穿了条短裙,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我还发现她穿了耳朵眼,不过这没有用。她的鞋尖还是一塌糊涂,这说明她走路时还是要踢石子。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知道,如果小转铃说:“王二,我需要你。”结果会难以想象。小转铃也知道,我经不起诱惑。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烟。其实她很想说,但是她不肯。

小转铃说过,她需要我这个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离,为此她不惜给我当老婆。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一辈子可够累的。所以我这么和她说:也许咱们缘分不够,也许你能碰上一个人,不是不惜给他当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么说,小转铃是王二的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说完了这些话,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转铃肯说:“王二,我是你老婆。”这事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离婚。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我们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说:“铃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间小转铃嘴唇抖动,又像是要哭的样子,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她说:“你走吧,有空常来看我。”我赶紧往家赶,可了不得了,已经是夜里两点钟!(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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