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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最温馨故事:妈,亲一下!(by九把刀)

第六章

前几天春子打了通电话给我。她最近常常这么做。她说不只是病人需要鼓舞,陪伴的人也需要支持的力量,尤其她看了我写的这份陪伴文学,觉得有些感动,希望能做些什么。

聊了好些,春子提到以前比较忧郁时常胡思乱想的东西,其中有个关于死亡的恶魔理论,很毛,但也毛得挺有趣。大意是,毛毛虫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化身成蝴蝶是固定的生命历程,毛毛虫想,说不定所谓的死亡,就是破开蛹化的棺材后的美丽蝴蝶。死亡不过是另一个形态,或者,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我想起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有一个很邪恶的小短篇“恶魔理论”。校园里头流传着一个听过后、就会不由自主被迷惑,萌起自我毁灭念头的理论,于是学生接二连三用各种方式自杀。

但通篇漫画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令人好奇的理论内容。我想有三个可能,一个是伊藤润二并没有想到一个具强大说服力的理论。第二个,就算有强大的理论也不可能说服每个读者,所以干脆不写。第三个,也是最可能的一个,则是根本没必要。

我跟春子说,若伊藤润二听了她这套胡说八道,说不定就会采用。

或许是生命太美好,我对死亡的理论只有简单几个字:“别急着死。”

如果确定可以蜕变成蝴蝶,那就更要好好享受当毛毛虫时候的酸甜苦辣,毕竟蝴蝶变不回毛毛虫,身为毛毛虫的个中滋味很难再体会一次。

这想法,也跟谈恋爱是一样的。

就算明知道对方不是真命天子,也要好好去爱。因为你只能爱她一次。

现在是九点二十六分。哥去约会,我在伴床上写完第七篇手机小说。

昨天妈开始看一本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作者化名阿杰特医师。书中说的是一位医生罹患血癌的治愈过程,内容有血有肉,不光是说明治疗过程而已。重点是这位医生最后抵抗成功,还可以跑马拉松炫耀体能,所以被我们列为优良读物。

而刚刚妈要睡前,坐在床上,竟突然抽抽咽咽,软弱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慌乱,坐到妈身边搂住,递上卫生纸。

“妈,怎么了……大家都很爱你呢。”我搓揉妈的肩膀。

“突然觉得很想哭。”妈说,身子缩起来。

书中不断提到,病人在睡前常会处于崩溃边缘,因为此时的宁静最容易胡思乱想。

我猜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但妈一边哭,一边提起书中的一小段,关于作者从佛书里领悟的“海波观念法”:

想像自己坐在岸边看海浪,看着海浪一波又一波不断拍打上来。我知道它一直来,但我未必要做反应,要不要做反应由我决定。这个方法有两个重点:第一,不要想消除那一直迎面而来的海浪,因为想消除也消除不了;第二,静静的看着它们,不一定要对它们做反应……

我纳闷,不明白这一段有什么好落泪的。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敢在楼下哭,只好去四楼哭,爸爸也在二楼哭,哭得很大声……我从来没看过爸这样哭过,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妈的身子颤抖。

“嗯,爸真的很可怜,也很内疚。他现在在家里都一直跟我们说,在医院时要好好鼓励妈妈,让妈妈乐观、坚强。”我说。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边,看着海浪一直打过来的情景。”妈哭着。

原来如此。

好可爱的妈。

“嗯,然后一起吃水果对不对?”我回忆。

“……你怎么知道?”妈顿了一下。

“你有跟我说过啊,是你带的水果,还装在便当盒对不对?”我笑笑,此时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点点头,说,那是她在基隆念护专的时候,某个假日,爸来找她。

那是个应该叫外木山的地方,结果多年后才发现是美丽的误会一场,只是个不知名的海边。妈继续说起那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爸有没有比现在的我大?”我问。

妈摇摇头,想了想。

“那时应该才二十二岁。”妈手中湿润的卫生纸已经叠成一团。

“哇,比老三还小。”我说,真难以想像。

于是,才有了我们三个。

这就是妈的人生。

妈哭累了,让我滴了眼药水休息,试着入睡。

隔壁床在开宗亲医疗批判大会,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声音还算有节制。

我藉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个鼻涕,一出隔离病房,随即打通电话给爸。

“爸,妈刚刚想起你们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应。

“妈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后,看能不能过来看妈一下?”我说。

“嗯,我本来就打算过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开帘幕,握住妈的手。

我到楼下吃叉烧包,留下这对老夫老妻在两坪大的空间约会。

小插曲

爸走后,妈的开心还没退,于是睡不着觉。

“干脆起来跳舞。”妈说,开始踢脚。

“不如去护理站去偷吃护士的东西。”我说。

然后逼妈快点睡。

早上妈打了个喷嚏,擤出了困扰她呼吸整整四个礼拜的脓痂。

那脓痂很坏,从极难愈合的伤口一直到痂片生成,过程极为漫长。它会阻碍呼吸,尤其上了药膏后不能乱动。会痒,所以妈常忍不住用手指抠她,被我们骂,说她顽皮。

有时我们会用沾湿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还清出一团揉合了沈积已久的药膏与脓稠鼻涕的怪物。

脓痂喷出,大家都很高兴,一致认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换手的时候,妈拿出装着脓痂的小塑胶袋喜孜孜地展示,爸来的时候,妈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数位相机照了下来,珍贵的记录。

这两天发生了许多暂时无法告诉妈的事,如果印给病床上的妈看,这一大段的记录文字也会先跳过。

妈生病的事一直瞒着外公,因为外公要照顾罹患胰脏癌的外婆,已经日夜疲惫,不能再让外公多担一份心,所以妈便谎称严重贫血所以必须住院输血一个月,这段期间还请外公原谅妈无法过去照顾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样瞒着妈。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为两种因素死亡,一是我们经常挂在心上的细菌感染,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内出血。

用最粗浅的话来解释。人摄取的营养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里的三大元素,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这些营养,而乱七八糟增长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绝大养分,所以导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红色过低,也就是贫血的症状,当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会有够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点碰撞,皮肤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却无力救援补洞,于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妈咳血,便是因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产生大量的内出血。你问我内出血会怎样,只能说很糟糕。

情绪过度波动,血压上升,迸!脑出血,接下去的话我就不想讲,就连搭云霄飞车、坐大怒神哪种喔喔喔喔的小冲击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们暂时瞒着外婆过世的消息,过几天才会看看血液检查的数据评估(血小板请给我很多很多!),选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在最适当的地点告诉妈。

适当的地点,自是医院无疑,如果妈血压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们商议再三,还是不打算让妈去告别式。那天的三大仪式都正冲到属龙五十三岁的妈,一直担心妈情绪激动的我们于是更不想冒这个险,且外婆在临终前也得知妈的状况(外公也是在那时得知),微笑点头说了解并原谅妈为什么不能在一旁守护。

“我会看状况决定,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她是我妈妈。”哥这么说。

外公跟舅舅等其他亲戚听了哥的话,也纷纷表示支持,唯一要顾虑的,便是妈如果坚持要来看外婆最后一面,我们该怎么好言相劝。

太复杂了,怎么做都不会面面俱到。

然后是我。

与哥开车秘密到桃园参加外婆的头七那晚,我想了很多关于“家”的事。

家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分享爱,但却是局限在血缘关系或仅仅一个屋檐下的关怀,密集、压缩、温暖。

这样的“自私”并不坏,因为人要学会关心别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让一个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爱、充满爱。然后学会去爱人。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自私的人。

畏惧辜负别人老早就成了我个性中很乡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总想让所有我在意的人觉得我很尽力给予大家快乐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很亏欠,会寻找弥补的机会。

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虚的状态下睡着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桥,按照计画开始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贵的约会。我们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从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堵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想没有必要将爱情的部份交代的太过清楚,因为外人不见得能体会个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对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所以我不会明说接下来很多很现实的考量。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依照我赢得百万小说奖的甜蜜约定,我送了条just diamond的钻石项炼给毛,那是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比三个月前送毛的ipod mini还贵。

但毛看起来不快乐,我持续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你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我流泪,开始说着,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松松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于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

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但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发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着“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跟我妈妈……”

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着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炼,即使我宁愿送其他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过世,阿拓意外过世,妈生病。创作上,第一次写剧本,第一次拒绝写剧本,卖出四个原着改编,发简体,赢了百万小说奖……

百般困顿,传了通简讯给毛:“心很空,但你拥有我心的钥匙,有空,欢迎来住几天。陪陪一个只需念着你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从学校传回简讯:“你会一直在我心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抱抱,雨好大,帮我哭尽了所有……你是最最爱我的,我明白。光是这点就够幸福了!爱你,好爱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皮: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你,希望你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你换气,叫你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你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你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你的味道,你的胖,你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里出现。

我很爱你。

当你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我开始体会吴淡如当初写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后,被家人赌烂的无奈心情,虽然我根本没看过,而两者的情况也不会相同。

当你认为家人必须内疚的时候,家人未必会想将这些内疚摊在别人面前。今天妈淌着眼泪的一句“爸都说我宠坏了他,但这间店毕竟是我们的生命”,让我收起很多可能多余的字。

想想也是,并没有必要苛责太多,但不是因为即使苛责也无法改变所有的已发生。而是妈天性的释怀。

刻板印象里,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义的已开发国家。陪着妈在医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经验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中的第六十五页,作者简述作家石川达三所著的《幸福的界限》故事大意,让我很有感触。

故事由三个女人构成。

母亲一辈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大女儿早早嫁人,过着跟母亲如出一辙的辛劳生活,服侍丈夫与儿子,而二女儿并不愿意重复她眼中母亲的人生,还称之为地狱。二女儿于是一个人搬出去,不结婚,光谈恋爱,轻松写意。母亲起初很不能谅解二女儿的离经叛道,但后来却爱上与二女儿同住的生活,于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亲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儿那里过夜。

而大女儿离婚了。

母亲本以为大女儿会过一些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儿却急着携子改嫁,又投身下一个学名为“家”的地狱。更惊讶的是,二女儿不只谈恋爱了,还想结婚,对象是个中年剧作家。

“因为我想帮他打理食衣住行,看着他专心写剧本的样子,实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儿说,完全悖离她之前所批评的婚姻生活。

二女儿解释,绕了一大圈她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间地狱里,不进入地狱,就无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于是妈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边,一个名为“主妇”的位置,过著作者所谓“无薪酬、附带性生活的女佣生活”。

真伤感,我不想批评这个石川先生贯彻此故事的精神,因为我很不忍。我也很希望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到不行,但即使如此,还是不适合发生在我身边。

爸曾经在吃饭时跟我说,将来选老婆就要选像妈这样,一切都以男人为主的典范,爸说:“毕竟这还是个以男人为主的社会。”奶奶也曾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妈妈这种媳妇,才是全心为家庭,顾厝顾夫顾子的好太太。”但我听了真的很不以为然,这不以为然跟我认同女性主义意识没有关系。

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你却只能用百分之一回报时,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将沈淀成悲伤的内疚。回报不了,就会很痛苦。

两性平等的爱,比较舒坦。

会主动要求的爱,比较不伟大,但也比较让人舒坦。

有次在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挖挖哇”,于美人在跟郑宏仪讨论子女教养的问题。

于美人说,她会训练儿子“如何爱妈妈”,而不是一个傻劲的付出。

例如跟儿子去看电影时,她会跟身边的儿子讨爆米花吃,儿子也挑了个给她。

“这颗爆米花是里面最好吃的吗?”于美人问。

年幼的儿子天真地摇摇头。

“那不行喔,你不是很爱妈妈吗?所以是不是应该把最好吃的给妈妈吃?”于美人“暗示”得很清楚。

于是年幼的儿子点点头,仔细挑了个他认为最好吃的爆米花给于美人。

以前,毛毛狗也常常巴在旁边,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公,你要很疼我喔。”

我抓抓头,一副恍然大悟:“啊?还不够疼吗?我名字里有个腾,就是很疼的意思捏!”

“不够疼,公公不够疼毛毛。”毛说,继续讨爱。

爱相互回馈,平衡些,这样很好。

于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画面,就会近乎崩溃,但有时我描述给别人听,大都得到“啊?这样也能很感动?”的反应。

是啊,有些内心的澎湃情感很难传达,即使是个擅长文字魔术的小说家。

大约是我国小六年级的某一天假日午后,爸不在,妈不想煮饭,三个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三兄弟围着妈苦思。

忘了是谁开的口:“妈,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妈从抽屉里拿了张千元大钞给哥,要哥带我们去牛排馆吃午餐。

我永远记得妈当时的表情,妈的脸上竟带着些许内疚,像是“对不起,没常常让你们吃好料的”那种神色。

但我还是欢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厅吃了顿在当时无法想像的美味牛排。

机会难得,我们正经八百铺好纸巾,端坐思考该吃几分熟好,然后按照汉声小百科里所教的,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先吃什么再吃什么,每个步骤都相互纠正到快要吵架。

这顿牛排吃了好久好久,我们回家时,忘了妈还没吃中饭,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帮我买个干面就好了。”妈吩咐哥,继续做她的事。

那瞬间,我想挖个洞。

很想号啕大哭。

在大二时住宿,有阵子突然猛爆性地很想家,曾在bbs班板上写关于妈的种种,当时写下这段记忆时,哭得连室友都看不下去。不求回报的爱,好重。

妈教养了我们兄弟什么,让我们兄弟成为很爱妈妈、很团结、很上进的三个男孩?

不过就是爱。很重很重的爱。

打打骂骂的教育没有一个男孩子会怕,即使怕,也只会生出对鞭子的畏惧,而不会生出对掷鞭者的爱。

印象中,妈对我们的打都很轻微,导致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被妈打,但有一次妈动手的时机跟力道,让我非常震惊。

那时我已经念高中,我坐在弟弟的床上吃泡面。

“吼,不要在我床上吃东西啦。”弟看见。

“吃一下又不会死。”我说,看着弟走出房。

那是碗很大的“满汉全席”泡面,我捧着捧着,不知怎地重心不稳,手上的泡面掉了,汤汤水水湿了床单一大片,我无奈,开始将卫生纸一张张叠在上头,想说趁我弟还没发现床单受辱前把汤吸光光,他这么脏,一定不可能发现,若真的被他闻到怪味,说不定只会闻闻腋下。

但很不巧,吸到一半,弟走进房间,发现,旋即大怒。

“就跟你说!别在我的床上吃东西!”弟捉狂。

怎么说都是我犯贱,我举双手投降,嘻皮笑脸打哈哈。

“好啦好啦,干脆我的床单跟你的交换不就没事了。”我蛮愧疚,但坦白说也不怎么在乎。要知道,多年以后,我可是个能在满是狗尿的床上渡过两周的硬汉。

弟同意,但仍臭着张脸看我换床单。

然后妈正好进房,看见我在换床单,不解。

唉,我也是个怕妈骂怕妈累的混蛋,所以只是跟弟交换床单、而不是交给妈洗一洗彻底解决。但现在阴谋毕露,糟了一个大糕。

“喔,就我在三三床上吃泡面不小心弄倒了,所以想说跟三三换床单算了……”我苦笑,比了个V胜利手势。

“还不都是二哥他……”弟也插嘴。

突然,妈一个沈重的巴掌甩向弟。

啪!

弟被呼得莫名其妙,我也一头雾水。

妈气得全身发抖,眼眶里都是泪。

“啊妈,对不起,其实是我不对……”我连忙解释,妈一定是哪里听错了。

而弟也满脸通红,错愕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在妈面前。

“床单脏了就洗,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累一点而已。你自己不愿意睡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哥哥去睡!”妈的震怒中,很清晰的,很难过的慈母轮廓。

弟跟我都无言了,看着妈熟练地将床单拆下扛走,脚步气呼呼地离开。

弟彻底败了。我则对弟很不好意思。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过妈最生气的画面。

妈无法容忍我们不爱彼此,用一个巴掌贯彻她爱的理念。

晚上十一点了,毛不知道回家了没。

看着妈在病床,钾离子点滴滴得有够慢,妈蜷着睡着了。

家中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每次快要还光欠款,就会添下叹为观止的新债。妈曾叹气跟我告解:“我这辈子对你们三个兄弟最不起的就是,没有能力替你们买保险。”就连妈跟爸的保险,都曾提前终止转成现金,幸好有健保重大伤残卡,要不家中经济雪上加霜的程度会令人拍案叫绝。

但妈啊,你放心,你当我们的后盾够久了,这次轮到我们来当妈的保险。

专心好起来,就对了。

小插曲。

前几天哥未来的丈母娘烧了中饭,让我们带给妈吃,一个便当,一个汤。妈吃完了,很乖,所以我偷偷将手机的闹钟设定在两分钟后,要送妈一个礼物。

妈看着卫视电影台的电影“变脸”,预定的时间到,手机铃响,我假装有人打过来。

“喂?喔,我是老二,嗯,伯母好。”我自言自语,用夸张的嘴型跟妈示意,是哥的准岳母打来的问候。

妈不好意思地,装出在睡觉的姿势。

我点点头,收到。

“不好意思妈刚睡着……嗯嗯,有,有,汤有喝一半,便当我妈有假装吃完,其他就偷偷倒进马桶,真不好意思。”我说,一副乱开玩笑的样子。

妈大惊,慌乱地要我闭嘴,却也不敢作声。

“嗯嗯,我妈说还可以啦,也不是那么难吃,但还可以的意思就是还可以再加强,嗯啊,也算是开玩笑的啦。”我打哈哈,穷极无聊。

妈惊到手足无措,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又猛挥手,就是要我别再丢脸了。

“没有啦,也不是这样啦,我妈只是胃口比较不好,虽然要她倒马桶是有比较难……嗯嗯……嗯嗯……”我说,一肚子都在笑,快炸掉了。

妈窘到极点,只好放弃,倒下挣扎,却心有不甘向我摇手。

我一直嗯嗯嗯个不停,因为我想讲的最后一句话很爆笑,让我无法用很平稳的口气说出来,只好深呼吸,压抑想大笑出来的冲动,酝酿着。

“嗯嗯……嗯嗯……我妈说,请你下次再多努力一点喔。”我这么跟虚构的亲家母说。

妈大叹一口气,败了。

我挂上电话,若无其事继续写我的小说,妈没好气问我,怎么这么没礼貌跟亲家母乱说话,她哪有说什么再加强……

妈一脸的不安,跟懊丧,跟不解。

我终于大笑,跟妈解释我设定手机闹钟、猛自言自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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