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良：美国黑珍珠体操冠军背后的黄皮肤。作为一个中国运动员，一个独自去美国打拼、建立体操学校、从无到有招生、把天赋不算顶级的肖恩·约翰逊扶到世界第一，两年内让道格拉斯脱胎换骨创造历史，从最初的爱荷华州大教练，到现在的美国队主帅。乔良完成了许多美国梦，而他自己的历程，就是一个美国梦。
文/张佳玮
加布里埃尔·道格拉斯，出生于1995年最后一天的黑人小姑娘，戴上了2012年伦敦奥运会女子全能体操冠军金牌。
在她之前，这个领奖台总属于金发碧眼肌肤如雪的俄罗斯美女，或是轻盈秀丽的中国姑娘，或是柳金、帕特森这样的美国少女，自然也有科马内奇、查斯拉斯维斯卡这样的东欧佳人。这几乎是种约定俗成的意见：体操不属于有色人中。就像伍兹出现前，没人能接受高尔夫球有黑人王者；就像拉里·伯德曾承认“篮球就是项黑人运动，我们白人只是努力去追随”。
2012年8月2日这晚，历史被改写了：体操冠军，也可以是黑珍珠。这故事前所未有，但从今之后，历史就此不同。
一身紫衣的道格拉斯到场边，和美国队的教练热情拥抱，像娇纵的女儿向宽慰的爸爸炫耀，于是擦出了另一组色彩对比：他们背后的星条旗和白人姑娘们，道格拉斯的深肤色，以及教练的黄皮肤：
美国女子体操队这个来自中国的黄皮肤教练，叫做乔良。
乔良是地道北京人，在1991年之前，他的生涯可以当作中国体操运动员标本：1968年生，5岁入北京西城体校练体操，10岁或者全国儿童组体操比赛，全能冠军。1987年入八一体操队，得到六运会冠军；1988年全国锦标赛单杠冠军、全能亚军；1989年体操世锦赛得到男团铜牌；1990年世界杯德国站全能和自由操冠军、吊环亚军；1990年北京亚运会作为中国队成员夺得团体冠军，之后退役。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参加过奥运会。
如果到此为止，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体操运动员。退役后在国内做教练，或是地方体委做官员，率多如此。
但乔良没有。
1991年，乔良提着两个行李箱去了美国。他的表姨在爱荷华州大读博士，而他也知道爱荷华大学的体操教练汤姆·杜恩。他去了爱荷华大学，当了体操队助理教练。
一切从此开始。
在爱荷华州大，乔良学语言，教体操。多年后他也对媒体承认，当时很苦，但是，“中国出来的运动员，都有吃苦的精神。”他坚持下来了。教体操，他发现美国的学生大多基础不佳，许多细节需要纠正。英语不佳词不达意时，乔良就亲自上杠，展示世界冠军级的身手。此前十年在体操上并无建树的爱荷华州大，在乔良到来一年后，就有五人被选入美国国家队。
但是，他又不满足于大学教练。
1993年，乔良一边继续在爱荷华大学做事，一边试图经营自己的体操学校。他不想再砍伐二十岁上下的大学生，逼迫他们改掉旧动作习惯了。他希望爱体操的孩子们从五六岁开始，得到正规、准确、完美的训练。1996年，同为体操运动员的妻子庄丽文来到美国。1998年，他们开始选址。
乔良后来承认，他在意的不是租金，而是以一个体操运动员的眼光，挑剔室内的长宽高——结果选址都选到玉米地里去了。安装训练器材、拉电线、做电焊、筹钱……一个前体操运动员来做这些，听来匪夷所思；自己开体操馆的确逼人凡事都得自己扛着；但用乔良自己的话说：
“自己开体操馆的好处是，你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经营。”
1998年8月，体操馆开张。两个月后，一个6岁的姑娘来了。她是一个木匠家庭的孩子，个子小，胆子大，很强壮，而且她对体操的热爱匪夷所思：她热爱学习一切新动作，毫无畏惧。那时，乔良指着这个缺门牙的叫做肖恩·约翰逊的女孩儿，对许多人说：
“好好练，她会成为世界冠军。”
身为世界冠军级人物，乔良对体操细节深为了解。在美国完成了学业后，他也懂得了如何处理与运动员的关系。他给自己的学生们营造了家庭般的气氛。他受过伤，所以要求安全第一。比如，孩子们肌肉酸痛时，乔良会采用中国式的热敷。肖恩·约翰逊很快发现，老师的表情很丰富：眉毛上扬？噢，犯了个错误；撇下嘴唇？嗯，动作很漂亮。所有的学生都接受了这种语言体系：这种互相赞赏、不断交流的，家庭般的氛围。
11岁时，肖恩·约翰逊获得美国青少年奥林匹克国家锦标赛冠军，她的参赛服袖子上写着乔良和庄丽文夫妇的中文名字，她把奖牌送给了老师。也就在那年，乔良开了自己第二家体操学校。2005年，乔良觉得时机已到，他为13岁的约翰逊录了盘训练录像带，寄给美国女子国家队领队马萨·卡罗利，“这孩子该进国家队。”卡罗利后来承认，乍收到录像带时，满心都是：
“这教练疯了吧？”
后来的故事，我们知道了：肖恩·约翰逊震惊了美国，立刻被招入国家队；2007年泛美运动会，她一举夺得四枚金牌，同时乔良成为美国女子体操队主教练。斯图加特体操世锦赛，15岁的肖恩·约翰逊夺下团体、全能、自由体操三枚金牌。然后是2008年奥运会，女子平衡木冠军、女子个人全能亚军、自由操亚军。那两年间，乔良给她的训练加了量，每周24小时，但依然少于大多数同级球员。肖恩·约翰逊说：
“教练老爸回到自己的祖国，我想用我的成功，来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仍然是成功的，仍然是离开之前那个传奇人物。我想让他为我这个美国女儿感到自豪！”
也就在那个夏天，《纽约时报》做了个汇总：
“乔良已经培养出234个州冠军了。”
一个从没参加过奥运会的北京人，去了美国，然后带着自己情同父女的弟子，回到北京参加奥运会，看着自己悉心培养十年的姑娘站上世界之巅。很美丽的故事，不是吗？
但还只如此。
2010年10月，加布里埃尔·道格拉斯投到乔良门下。那时她13岁，已经练了七年体操；实际上，在名教练德纳·沃克的的操练下，8岁时，她已经是弗吉尼亚州的体操小公主。2010年，她已名动全国。但在某个下午，当乔良去弗吉尼亚作客时，她被震撼了：乔良用了一下午，就教会了她罗马尼亚女王阿玛纳尔的招牌动作，于是她迫不及待想接受乔良的指导。最初，乔良对道格拉斯的要求不那么积极：他尊敬德纳·沃克教练，不想抢其弟子，但最后，他还是接纳了道格拉斯，并强调只是做指导。
“我不会强征任何学生。”
但指导道格拉斯和肖恩·约翰逊，是完全两回事。她身体天赋惊人，但若干动作相当粗砺，用行话说，“她动作不细致也不干净，技术有些‘脏’。”。跟随乔良时，她已是个明星级人物，而乔良试图做的，是从头开始。这并不容易，幸而——用乔良的话说——“她很刻苦，简直像中国运动员。”她得到了“飞松鼠”的绰号；2011年在意大利、芝加哥的比赛都发挥不错，2011年东京世锦赛，她代表美国队拿到团体金牌。
之后就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她在奥运选拔赛上击败了全国冠军乔婷·韦伯，赢到了奥运资格；她每周训练25小时；在奥运会上，她承认自己尽量不看分数，但还是忍不住常去偷瞄——然后就看到了自己的分数：奥运会冠军。乔良的总结非常朴素：
“今天的成功，是很多的付出和很好的准备换来的。没有别的秘诀，就是要努力。”
作为一个中国运动员，一个独自去美国打拼、建立体操学校、从无到有招生、把天赋不算顶级的肖恩·约翰逊扶到世界第一，两年内让道格拉斯脱胎换骨创造历史，从最初的爱荷华州大教练，到现在的美国队主帅。
这一路历程的传奇性，并不比道格拉斯这史上首个黑人女子体操奥运会冠军逊色。乔良完成了许多美国梦，而他自己的历程，就是一个美国梦。以1991年为分界，此前是个地道的中国体操运动员故事，此后是一个美国体操教练的故事。命运把这两段剪辑在一起，本该混乱，但最后却一路平顺下来。
世上的一切，都有个开始。在道格拉斯之前，没有过一个黑皮肤的女子奥运会体操冠军。在乔良之前，没有过一个行皮肤的美国女子体操队主教练。但在这个开始之后，一切便不同了。而令改变发生的，是乔良始终不停的对约翰逊和道格拉斯们努力的赞美。乔良本身成为一座桥梁，但在海洋的两端，有一个点是永远不变的。
“中国出来的运动员，都有吃苦的精神。”
从这句话出发，肤色、偏见、历史，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