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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和菜头:求医记

和菜头:求医记续

2012-11-05

今天是我38岁生日,下午去医院开了一刀。我11岁生日那天,下午被同学推倒摔断了手臂。这样,我们已知:a1=11,a2=38,求a3的值和数列通式。

事情是这样的:上周三,在我的耳垂以下,腮帮子骨以上,也就是京剧里经常单独留两条长须的这个部位,也有叫颌面的,长了一个小包。我没有太在意,因为进入秋冬季之后,我一贯长包(历史文献参考:《求医记》)。

民间把这种包叫做疔疮,也有说叫痈肿的。但是,我本身是个胖子,只可能用前一个术语,更何况它听起来都觉得是那么的苗条。好吧,这个疔疮很快发作起来,周四的时候我的一边脸已经不能落枕,周五的时候转头已经比较困难。到了周日,整个腮帮子连带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周一,实在是扛不住了,正好疔疮头已经变软,根据我上一次求医的经验,我知道那叫“波纹反应”,可以直接开刀了。于是,我打车去医院看病。上午10点半赶到医院,当时那里聚集着大约四、五千人。我想转头就走,但是考虑到这是绝佳的博客素材,于是硬着头皮去排队挂号。

挂号处大约有200多人,分成4队。我习惯性地浏览了一下挂号处界面,发现挂号处顶部有通栏广告,不断滚动播出:除了XXX、XXX、XXX科以外的患者,请到对应科室楼层挂号。我对自己有点感动,一直坚持上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大厅里有专门的医务人员担任医院一日游的引导,我猜想既然要动刀,那么约个外科是没有问题的。于是问了外科的楼层,把背包转过来抱在胸前,我就去挤自动扶梯了(注:此处为细节描写,写稿时可以多充字数骗稿费,或供后人琢磨赞叹)。

站在外科护士的面前,我勉强把脸转了15度的样子,她立即表示明了状况,并且告诉我这种病症外科不收,把我转去了牙科的颌面外科专业。我看她对我比较关切,就多问了一句:能不能直接挂外科急诊?没想到她白了我一眼,说:我们急诊只收车祸斗殴的那种患者!我彻底打消了自己很英俊的念头。

到了齿科,门上手写了一句话:本日(11月5日)所有号均已挂完,请明天再来!看到日期的时候,我无由来的心头一暖。而看到后面的内容,我觉得半边脸又开始隐隐作痛。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我先转过肿胀的半边脸来,对着护士询问说:您看我能不能挂个号?几个护士轻轻惊呼了起来,我听到了她们内心深处用传音入密进行的交谈:

——你看,这人顶了个猪头进来耶!
——真的是猪头呢,怎么肿成这样了才想起来看医生?
——你们说,如果他没有肿成猪头,会不会好看一点?
——(齐)才怪!

一位看起来像护士长的女士想了一下,对我说:号都已经挂完了,但是看您的情况挺严重的,这样吧,我给您额外补一个号,请您下午两点再来。我承认在那一刹那,虽然周围拥着好几百人,而且都在嗡嗡嗡地嗡着,但是护士长的话清晰无比,天花板上有一束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腾空而起,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说:孩子,你来自红氪星球,你的名字叫超人……CUT!她问我要了17块钱的挂号费,并且交代我下午一定要带着单子过来。“下午2点!”她再次交代说。

下午要顺利得多,我一点半赶到,两点开门。我坐在椅子上打Dragon Flight,当我攒够了8000金币,刚买了一头闪电小龙,广播通知我进诊室看病。一位中年男大夫带着两个学生,亲切地以我为案例做了一堂诊断课。

“毛囊炎引发的脓肿”,他指着我的脸对学生们说。“为什么不是腮腺炎?嗯?”他提高了语调,顺手在我的包上戳了一指头。我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因为他的脓肿比较浅表,而腮腺炎的脓肿位置比较深,而且位置偏下”,一个北京口音的小姑娘迅速地回答说。

她的声音很好听,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的太太,心里顿时觉得有了几分亲切。中年大夫接着说:“来,你们都来摸摸,看是不是分布在浅表?”……(表示休克的省略号)。接下来,我眼前又连着黑了两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两个年轻医生在我身上练习诊断的时候,疼痛只是一个方面。而在另外一个方面,我意识到了他们两个是实习医生,却没有因此而感觉到丝毫不快。我当时想着,如果因为我的病体,可以使得这两位医生获得经验,让更多人能够受益,那么,就让他们尽情地戳吧!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来吧,不要因为我肿得厉害就怜惜我!

当然,当时我的真实心态并没有那么壮烈。遥想六年之前,老夫在昆明做肠镜,十几个实习医生围着我的下半身看实况,我的内心里可是把讲师的全家一路问候到了麻醉生效。但是这一天下来,从挂号室的大屏幕,大厅里的医疗问讯,再到护士为了额外安排的挂号,突然让我有了这种充当医学教具的自觉,在道德上突然拔高了好几厘米。别人够意思,咱不能不够意思不是?

接下来的部分非常血腥残暴,可能对观看者产生不适。如果有此担心,请跳过以下几段,直接看结尾部分。有脓肿就要引流,就是把脓血放出来。否则,疔疮会一直好不了。那个北京口音的小姑娘在导师的指导下亲手为我动刀,我非常清楚地记得第一句指导词:在疮体最高处开一个一公分的口子。

然后,那个姑娘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身边,用非常抱歉的口吻说:“抱歉,没办法麻醉,可能会比较疼,您忍着点儿。”我心头十万头草泥马奔腾不已啊,一公分!没麻药!忍着点!您倒是别那么温柔,直接问“把密电码交出来!”好不好?这样我起码没有那么绝望。

歉意还没有生效,针头就穿了进去。歉意还没有远去,刀就已然切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听得她一声娇呼:“快!杯子!”那个从我开始记叙到现在,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男同学终于有了动静。从这一刻开始到手术结束,他都牢牢拿着杯子,紧紧挤压在我的腮帮子上。女同学用棉签挤压了一阵,扭头对导师说:“老师,脓液比较粘稠,排不干净,怎么办?”导师和蔼而果断地命令:“再来一刀!”

本来,用针头穿刺一次,加上一刀,这件事情就完了。但是,因为是我生日,额外送了一刀给我。Superise!我以为两刀结束,事情就已经完了。没有想到,演出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是把皮翻开,刮掉溃烂变质的部分。那种感觉之强烈,完全可以上升为存在主义哲学观。

在过去的几年以来,我没有一刻能够如同在手术台上的这一刻一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普通生物,生动地感觉到自己是存活着呼吸着。也没有任何一刻能和此刻一样,有无限冲动脱离自己的肉身,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边上看着。

剐完了,是上生理盐水冲洗。然后埋下一根引流管,防止伤口封闭,剩余的脓肿不能排出。她的每一下动作都带来新鲜的痛觉,让我从冒冷汗、胃痉挛一路上升到意识飘忽。当我觉得实在无法忍耐,准备跳起身就走的时候,那姑娘只一句话就把我摁在了手术台上,她说:“嗯,这是比较痛,昨天有个小伙子也是一样的脓肿,他疼得大喊大叫。”

你看,有些医生就是有这种本事。因为全程里我一声不吭,只是紧咬牙关,双手攥拳。她就提醒我一句,让我记得自己是一条坚毅的中年大叔。于是,出于骄傲也好,虚荣也罢,本大叔像一条日本鲤鱼【注】一样又躺了五分钟,迎接新的一轮活剐。等我起身的时候,看到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装了大半杯脓血,我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

最后,我带着腮帮子上的纱布,拿着两盒药,离开了医院。临走,医生说要静脉点滴。不过沉吟了一下,说人太多,不如我回自己的社区医院开针水打。我请他开处方,他拒绝了我,说是社区医院也许会不那么高兴,不愿意只是打针。

说实话,这家医院人很多,非常拥挤,医生也非常忙碌。但是他们有本事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把病患处理得妥妥贴贴。这让我对医院的观感有了很大改观,原来并非所有的医院因为病人太多,就一定意味着服务质量恶劣,医生护士都是一脸讨厌劲儿。

记得我11岁生日那天折断了手臂,医生帮我正骨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等回到家看到蛋糕的时候我哭了,这他妈的算是什么生日啊。我38岁生日这天挨了一刀,和骨折相比算不得什么。出了医院门我站在街边打车,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蛋糕,只有车流无穷无尽地从眼前经过。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我此刻应该回哪一个家呢?

【注】日本鲤鱼,鲤鱼在日本文化里被视为武士的象征,因为鲤鱼被抓起一直到去鳞剖腹,都睁着眼睛,挺直身体。(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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