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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把所有破碎的放在一起,似乎完美些

指甲,多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啊,不修剪,让它不断地长下去,终于长得不能接触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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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耀辉(《一个身体》系列)

指甲如此微小,可是涂在上面的以至再把它抹掉的,气味如此浓烈。

我踏进我过去三年几乎每个月都来一次的小店,坐在我过去三年几乎每个月都见一次的她前面,伸出双手,对她说。

她把我的双手放在她的双手之上,专注地看着,像算命师傅。不过,她看着的不是我的手掌,是手背,和上面的十片指甲。我仿佛感到她掌上的汗,还是我自己的。

她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说:每次见你, 你都这样说,可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喜欢还是讨厌我们这里的气味?

我不知道,其实。我只记得小时候他们都说这气味不好,叫我不要多闻。

喜欢好,讨厌好,她说,反正你起码有一段时间不来了,对吗?

对啊,就是这些东西。我把右手从她左手拔出来,指着旁边一瓶一瓶能够美化我指甲的东西。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气味,他们说是化学品,对胎儿不好。

那天,我跟她说,下一次可能就要等生了孩子才再见了。她望着我,仿佛告诉我,她明白的。可是,我居然有一种感觉,辛辛辣辣的,是背叛。

于是,我知道,有时,两个人,约好了,然后一起。有时,两个人,一起了,慢慢慢慢,就是约定。 像我和替我美甲的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时间替代了话语,也就等于说了,我突然告诉她,不再来了,就成了背叛。

当然,我也想到,更常见的,可能是:约定,带来时间,时间,带来约定,纠纠缠缠的,就一世。我和我丈夫大概也将这样。

然后,我把左手也从她右手拔出来,打开我的手袋,从里面一如我生活的混乱里钓出一部手机来。

看,我把手机光的一面对着她,我的孩子。

那天做检查的时候,医生给我的照片,效果加强了,看起来,玲珑浮凸的一团肉,而手,放到口上,两只指头在口里。

她把手再次放在我手上,把手机左右移动,大概希望看得清楚一点。然后,她说,你知道指甲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开始长出来吗?

然后,她示意我把手机拿走,把右手放在小水盘里,继续说。

你也知道,我们的指甲一个月要长大约零点一毫米,手指长得比脚趾快四倍。而手指之中,中指的指甲长得要比,这个,快。

她把我的手从水中提出来,捏着我的,尾指。

我有礼物给你,不过,你走的时候才送吧,她说,一边开始替我剪指甲,一边继续说着关于指甲的许许多多,许许多多。

指甲一小片一小片地离开我,像雪。

你也知道,指甲不但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开始长出来,甚至死了,还继续生长的。

我的神情大概显露了我的不安,她笑起来,说,骗人的。自从我怀了孕,我得承认我是迷信了,很怕听些不吉利的事情,如死。

骗人的,事实是,我们死后,身体没了水分,收缩,指头也一样,因此指甲看起来就长了。

你好专业啊,知道那么多关于指甲的事情,我说。

因为我从小就想做美甲师,她说,并且开始替我挫滑刚刚剪过的。挫在甲上来来回回以至仿佛听得到的磨擦声,往往令我毛骨悚然。

是吗?原来是你的童年志愿。

是啊,不过,你从来没有问,事实上,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

我几乎想跟她说,人大了,也就不再问,不想问,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问过谁什么了,包括我最亲近的人,我丈夫。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没有向她发过什么问题,虽然过去三年,我们每个月见面一次。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明明这样拿着你的手了,可是我们在接触吗?她说。

我从小就想做美甲师,不,应该说,从小,我对头发和指甲都有兴趣,多奇怪的东西,一天我们活着,一天它们就长啊长,无缘无故的,到时到候就要剪要修,是为了证明我们还活着吗?

最后你决定不做理发师?我问她。

有天,我走到街上,认真地看着一个个路人,终于看懂了,男女可以修饰自己的地方很多很多,可能只有指甲,还是女生的专利。所以,我决定做这个。她说,同时,举起一瓶指甲油,像珍珠的颜色。

听说,几千年前,已经有人装饰指甲。她把指甲油打开,很用力地闻了一下。

这次,我代你选颜色,好吗?她说,我还会帮你多涂一层银粉,做母亲了,珍珠颜色吧,但太白太纯,也不好,还是加点闪烁,做个闪亮的母亲。

好啊,反正我结婚的时候,也是你帮我决定的。那次,你还不小心,剪伤了自己,我说。

我是故意的,她说,同时涂好了我一片指甲,问我,这样,喜欢吗?

故意的?我问她。

她说,你记得我替你后来涂了很红很红的指甲油,结婚,喜庆嘛,里面混了我伤口流出来的血。

我明明知道我该为了这句话而震惊,可我没有,至少,我看来没有。我依然坐在她面前让她涂着我的指甲,她依然在我面前涂着。我们继续本来的,可能更易装着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这样。

指甲,多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啊,不修剪,让它不断地长下去,终于长得不能接触身边人。

之间,听起来,多像指尖啊。

她似乎自言自语了。我由她,反正最后一次了。然后,她把我的手放在灯箱里,说,等我一下。

回来时,她手中拿着一个小盒,银色的,圆的。她把小盒放到我面前,说,给你的。

小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堆灰灰白白的,零零碎碎的,一时之间我看不出是什么。像雪,但明明不可能是雪。

都是这三年来,我替你剪过挫过的指甲碎,我储起来啦,现在,就当是道别的礼物。

把所有破碎的放在一起,似乎完美些,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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