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灵波殿。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鲸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
美连娟以修嫮兮,
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
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
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阳……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什么?!
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战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为了奖励他马养得好?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惧。”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一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绝不会为难你……”
苏武惊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古怪?
一件东西被皇帝轻轻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汉使旌节!
皇帝要他做使节?
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说出了那个词,“匈奴?”
“正是。”皇帝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这个栘园厩监无缘无故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禄,换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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