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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钱莉芳科幻小说:天命(倪匡大力推荐)

卫律叹道:“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帮忙。玄鸟极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几千年前是否仍在此处,只怕难说得很。从《山海经》中的文字来看,那时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带。但北海的范围太大了,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一边呢?现在北海周边最大的两个部族是坚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帮你要了坚昆。这两地均土地薄瘠,气候严寒,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匈奴贵族都不愿来。我就任丁零王数年,搜索过的属地,三分之一都不到。这里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地形复杂,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里,莽莽苍苍,几百年都没人去过。你测绘地形很有一手,根据从你那里搜出的那张地图,我就看出来了。听说你当年曾率区区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图绘了详细的居延地形而归。现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帮助我寻找玄鸟上。”

李陵道:“那玄鸟的大小、形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卫律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诗经》是正确的,那么它的形状类似一只燕子,这么点大小,又是黑色,找起来几乎是大海捞针。而如果这里一些部族的传说是正确的,则有可能像鹰鹞一类。所以,我现在只能采用不放过一寸土地、一个洞穴、一处岩窟的笨办法,一点点地搜查。这就是我搜索进度缓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献,有空你就过来看看,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参详。”

李陵看着那堆慢慢死灰复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问件事。”

卫律道:“说吧。”

李陵道:“古简上有没有说汉朝的结局是什么?”

卫律点头道:“有那么几句话:‘时维六七,汉之厄也。孰代汉者?当涂高也。’但这十六个字,我们几个私下里争议很大。像这‘六七’二字,孔安国说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汉朝立国早就超过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政权能维持得如此长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时间,到那时可能会发生导致汉朝亡国的事变。可有几个皇帝能长寿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数,说的就是当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汉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后,吕后专权,前后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后是文帝、景帝、今上。两位少帝有名无实,故汉朝帝系至今,以名义皇帝计数,是七,以实际统治者计数,是六。但‘当涂高’一词,确实语焉不详,当时我以急智解之,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个‘魏’字,范围太广了。也许,等到汉朝灭亡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明白。诗中说‘代汉者’而不是‘亡汉者’,想来那人应该是用禅让或类似的方式承继汉祚。不过,看起来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许玄鸟族这一次的统治将不同于过去,会扶植一个傀儡来取代汉朝。”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许久,才道:“也许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汉家天下固若金汤,我们却在北方的一间冰雪小屋里谈论它将如何灭亡。”

卫律道:“固若金汤只是假象。对玄鸟族来说,推翻一个旧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不需要艰难的斩木揭竿、攻城略地、死伤枕藉……因为维持整个国家运转的,终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如果举国之人都从内心里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龙位上的那个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来自天外的族裔,那么,顷刻间皇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帅、士卒、隶役……他一个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归附,就意味着统治权的转移!”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所设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复辟了那个千年之前的王朝,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我想过,”卫律极其干脆地道,“最坏不过是大家都沦为异族的奴隶!”

李陵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还……”

卫律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奴隶吗?”

李陵忽然觉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碎裂。

那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而邪恶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卫律笑笑道:“嗬,听起来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你说我危险,只因为我讲了真话。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便会被视为危险的异类,你不觉得这样的世道才更危险吗?”

李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卫律道:“我是胡人,曾经作为你们的异族在中原生活过,所以在我心里,从来不认为异族天生便是危险的仇敌。是善是恶,要看所作所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汤曾教猎手网开三面,泽及禽兽,以此观之,他们应该对我们是怀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妇,断涉者胫,剖圣贤心,那也是善意?”

卫律道:“那些残暴的冲动,到底是来源于他异族的血统,还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们凡人的恶劣本性?何况他究竟有没有史书中说的那么残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泼的污水?”

李陵道:“你认定人性本恶,又凭什么相信神性本善?”

卫律满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许是引狼入室。谁知道呢?我想赌一把!”

李陵道:“赌一把?你、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险之中?”

“天下?”卫律打了个哈欠,道,“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惊。你现在家毁族倾,身败名裂;满朝文武,落井下石;陇西士子,皆以曾为李氏宾客为耻。一个人的处境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挂念什么天下安危祸福?扔开那些扭曲天性的圣贤教导,问问你自己的内心吧——扪心自问,你就真的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来一场泼天大祸、‘予及汝偕亡’的渴望吗?”

李陵垂下眼帘,沉默了。

卫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李陵道:“真实的未必是正当的。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险欲望,与禽兽何异?”

“禽兽?”卫律哈哈一笑,“人做的事,比禽兽卑劣的,多了去了。”

李陵道:“那便可以没有底线、不问是非了吗?”

“狗屁是非!”卫律嗤笑一声,将一卷毡毯铺开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他掠尽天下美色,昼夜宣淫,不是罪恶;我爱上他成千上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罪该万死!他倾举国之力,夺数十匹良马,国内饥馑遍地,百姓转死沟渠,是扬国威于异域;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赢得应有的名位,却换来一次又一次凌辱和践踏!他车骑连绵,舳舻千里,巡幸天下,扰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旷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车舆马,奔波谋生,都要被苛政盘剥,家破人亡……你们的史书吹捧高祖废秦苛法、‘约法三章’,受民拥戴而得天下。可得天下之后呢?汉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百姓钳口,动辄得咎,酷吏当道,刀笔杀人。秦朝偶语者弃市,现在腹诽都能杀头……我被谎言欺骗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义的道德宣教,只是为天真的臣民准备的。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没有道德!”

李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卫律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雪屋上方,缓缓地道:“其实,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准则来裁定是非正误?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为别人活;一种是为自己活。我曾经和你一样,努力追求所谓的正道,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所以,现在我不会再遵循任何王权道统,我只尊重自己的内心。李陵,我现在告诉你我真实的内心:我从来不担心茫茫宇宙中或许存在一个远超过我们的文明。相反,我们这样一个充满了黑暗和罪恶的世界,若没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审判者,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

卫律说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开口。

这一刻,天地无声,万籁俱寂,李陵却觉得内心深处惊涛骇浪,地裂山崩,轰轰作响,许久不绝。他坐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看着另一边的卫律。

卫律依然静静地看着屋顶透气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静。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里微有些亮光在闪烁。

丁零,卫律王宫。

远远望去,尽管白雪皑皑,覆盖了重檐翘角,但依然看得出来,那宫殿富丽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宫。

而进入室内,李陵才更吃惊地发现,这“宫殿”其实是一间硕大无比的书房!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卷卷竹简木牍。一张舒适的卧榻靠墙而放,榻上铺着一张颜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丝粗犷狂野的气息,榻前是一张宽大的漆绘几案,是中原的样式。案上随意扔着几卷简牍,一套刀笔放在最顺手的地方。几案旁,镏金的十二连枝灯擦得锃亮。角落里一尊博山炉里缓缓散发出西域苏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简的清香,使人觉得清爽振奋。环顾室内,摆设整洁,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闲,正是文人最喜欢的那种做学问的所在。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这宫殿外面看起来高大,里面却不感觉空旷寒冷。走在殿内的青砖地上,脚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阵阵升腾的热力,感觉无比惬意。

从严酷得有如地狱般的冰天雪地,突然进入这温暖如春的所在,几乎让人疑心是在梦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律漫不经心地道:“我造这宫殿时,命人把殿基抬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做学问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儿,如果再不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李陵叹道:“那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

卫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简牍,道:“得到这些简牍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这些简牍,一部分是我凭着记忆抄录下来的天禄、石渠二阁中那些珍本典籍,还有一部分是我遣人从中原秘密搜集而来,运价都远超过这宫室的造价了。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难得的孤本,像那排书架上放的,是从河间献王府中偷来的,那次盗书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内应。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损失如何计算?”

李陵一怔,又道:“只为存放简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宫的样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实心里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得到那样的一切吧?”

卫律道:“不,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起造宫室,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现在你也一样了。在你的属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国。穿什么服饰,乘什么舆马,修什么殿阁,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担心谁告发你僭越逾制。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没有人会爱惜你,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爱惜自己,要学会给自己找快乐也要学会享受!”

李陵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旁,开始慢慢翻看挑选那些简牍。

卫律的藏书果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李陵在卫律的书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时还借走了整整一车简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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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有txt格式的么……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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