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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红灯须硬闯,马路要横穿

5

搬家前一天,朱一发辞职了。

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新居离单位太远,睡不了懒觉,索性辞了。

这当然是扯淡。

我第一次听说他单位的时候眼神都直了,不是因为单位好,而是因为那单位给我的印象是每年只在数得着的几所高校招数得着的几个人,能进去的都是大牛,朱一发在我看来显然不在此列。当时我几乎断定他是托关系进去的,所以惊讶这种单位居然也有靠关系的路子。现在,他干净利落地辞职,证明我的猜想破产了。

看来朱一发的水平比我想象的要高。这么说显得我阅人水平有点低,那就换个表达:看来朱一发的水平比他长相显示的要高。

既然他有本事进这单位又有本事出来,对自己的下一步应该有清晰的考虑。不过,他用这么扯淡的解释来敷衍,大概是不愿透露。我知道他是那种在事情板上钉钉之前不喜欢四处张扬的人,他辞职连父母都没告诉。我也就不便多问了。

我们在小区里的烧烤摊上叫了些烤串和啤酒。清凉的夜风拂去残夏的燥热,知了在疏雨里断断续续地鸣叫。随着地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我们谈兴也越来越浓。朱一发渐渐跟我聊起了小时候:“那会儿骑单车上下学,我骑得快,常常看见前面有个同学,一起走吧,没话说;超过去吧,又怕人家嫌我不礼貌,只好放慢车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还怕他回头。”

“屁大的事儿,打个招呼自己先走呗。”

“对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你可能无法想象,一个内向的人在面对许多很简单的问题时有多么手足无措。之前的我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我买东西从来不会讲价,如果早上有事我就会在闹钟响之前自动醒,去KTV从来不唱歌,见了陌生人全身别扭……”

“这些也不算太大的问题吧。”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把这些当成问题,因为一半以上我也有,我丝毫不觉得它们影响了我的生活。

“单独拎出来,都不算问题,可你如果把它们放在显微镜下看,就会发现,生活中的很多挫折和失败,追根究底,正是来源于这种性格特质。在平时它无关紧要;关键时候,就会变成致命的弱点。我去和陌生人聊天,去商场和人砍价,去故意找些事情与人交流,无非是想改变自己的性格特质。不是说这种性格特质不好,而是你需要让自己的性格更有张力。”

“发哥,矫情了哈。”酒喝高了,我有点小晕。我们在一起聊,不正经才是正常,正经就是矫情了。这时,天上莫名打出一声巨雷,把我震醒了不少。

“这其实是个需求和细节的取舍问题。”

“什么玩意儿?”

“比如一场考试,满分是100,你有一道题不会,丢了20分,别的都会,加一起也丢了2分,考了78分。如果给你重考一次的机会,你是想着先把这20分补回来,还是先补那2分?”

“当然是20分。”

“我是做产品的,我的产品比同事做得都漂亮。其实我们刚出模型的时候,大家都是78分上下。可他们几乎所有人的修改都只盯在细节上。要知道,这时候满分不是100,没有人知道满分是多少,但每个人都知道细节上有2分改进的余地,所以很多人眼里满分就是80,他从第一遍改到第十遍,每一遍都是在细节上翻来覆去。他们不知道,只要在需求上小小动一下刀斧,就可以轻松逼近98分。”

“为什么他们不动需求呢?” “百分之九十的人看不见需求部分哪里可以动刀。百分之十的人觉得这样动刀太猛了,不敢动。一个需求问题可以派生出一万个细节问题。绝大多数人宁愿动一万次小刀都不肯动一次大刀,一是因为动大刀要冒着全盘推翻的危险,二是因为他不知道动大刀该从哪里下手。因循自己固有的方向不断改进是动小刀,改变方向是动大刀。但很多人找不出最优的方向在哪儿。”

我清醒了不少。

“还有,尽量少拆穿人家。如果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与高明就拆穿别人,反而不高明了。给别人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我知道他在说那次路遇小姑娘的事。

这场谈话让我再一次对他刮目。

6

那次谈话后我和朱一发就没有再聊过。我们虽然都有对方的电话和QQ,但我的QQ永远是隐身状态,他好像也是。我把他放在靠上的分组里,但从未见他头像亮过。我没有在节日发祝福短信的习惯,他也没有。我以为他就如我人生里出现过的很多人一样,从此不会再见了。

一个月前,老陈从深圳来北京出差。他比我年长二十多岁,是之前在广州认识的朋友,我们约在紫竹桥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我竟然在那里碰见了朱一发。那儿离我们谁的住处都不近,北京这么大,两千万人,只能说是缘分。我问朱一发几人,他说就他自己,没事随便坐坐喝点东西。我感觉他的眼神有点怪异,但也来不及细问。我说约了朋友,他说你们聊吧,我晚上也没什么事,待会儿送你回去。

我这才看见桌上躺着一把车钥匙。他自己的车?不至于这么快摇上号吧?

我和老陈吃完聊完,老陈要打车回酒店,朱一发说,干脆我顺道送送这位大哥得了。

车在三环上疾驰。前方红灯亮起,车速丝毫未有减低的趋势。我转头看,朱一发表情如木偶,似乎根本没看见红灯,我陡然想到他两年没更新的签名,联系到他今天独自呆坐在咖啡厅,心里大惊,一个念头瞬间在脑子里闪过:这家伙不会有什么心事想不开吧?

就在此时,一个刹车,稳稳当当在白线后停下,车身并没有怎么晃。我扭头看后座的老陈,他也没有异样的表情,方才意识到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老陈之前一直未说话,这时突然开口了:“车技不错啊,小伙子!”

这还车技不错?

过了会儿,我突然想到老陈也喜欢车,算是资深票友,就问老陈:“你看我这朋友像有几年车龄?”

老陈说:“刚才这一脚刹车,很像开了十几年的老司机,不过看这兄弟这么年轻,恐怕没那么久,但五六年总是有的。”

我说他车龄还不到两年,老陈不信。

老陈下车后,车转入长安街,渐渐出了四环,周围车流比刚才少了好多,车速居然慢了下来,毫不显眼地跟在其他车屁股后面。我奇怪道:“怎么不飙了?”

朱一发说:“一快之后,必有九慢。”

我咂摸着这句话的味道:一快九慢,九慢一快……你应该改名叫朱十发。

我说:“不是红灯须硬闯,马路要横穿吗?”

“那只是打个比方。很多事情你也许做不到,但一定要去想。”

我花了一阵在脑子里回味朱一发这句话。一年未见,我对他的境况毫无了解,也不便贸然搭话,更不能像当初一句一个“二货”地称呼他了。

沉默了半晌,朱一发开口了,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自发感慨:“你看这世界如此奇伟,大厦如此高峻,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都是在心里闯过无数次红灯的人。”

我用不着细想,用不着咀嚼,仅凭对文字的敏感和直觉,仅凭句式、语气和时态,就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逼格甚高。

我正要鼓掌叫好,朱一发又加了一句:

“可是,即便是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依然要遵从万物运行的法则。”

他几乎每次都会让我感到意外,这次也不例外。

7

我说要去单位顶楼的健身房,朱一发把我送到了单位门口。

车停下。我说,朱一发你先别走,我想在顶楼给你拍个鸟瞰照。

我冲进大楼,按下电梯,徐徐升至17楼。我跑进健身房,推开窗户,攥紧扶手,探出半个腰往下看。街道像铅笔盒那么窄,朱一发的车像蚂蚁。而他,就是蚂蚁的眼睛。

拍完照,我打电话给朱一发:“拍完了,你可以走啦。我在楼顶目送你二十里。”

朱一发的车发动,沿着长安街一路向东。慢慢消失在夜袂遮却的洪流中。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路旁华灯盏盏,温柔的光芒镶嵌在这座城市的大地上。伫立的楼厦巍峨高峻,秩序井然。远处工地上,冰冷的摩天机械伸起它的庞然铁臂。

我原以为朱一发是另类,在人群中少之又少。直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在这座城市里有着无数个朱一发,多如牛毛。这庞大而井然的气象就是明证。

存在着无穷多个朱一发这样的人,他们是这世界的刻度。就好比存在着无穷多个有理数,而世界,就是数轴。

比有理数多了很多倍的是无理数,他们同样在这世界上存在着。但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存在,并止于存在。没有人能在数轴上精确标出一个无理数的位置。可有理数不一样,你无须标注他们的位置,他们是以定义的方式出现——先于数轴而存在。上帝划下一道线,说:这里是0,这里是1。然后,数轴就出现了。

一个人如果无从理解别人的想法,就只能永远生活在逼仄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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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看完感觉受益颇多,就记住一句,要使自己的性格张扬

    (4)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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