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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我想笑着说说三小姐的故事

我相信如果时间足够久,那些曾经让我们悲伤的往事,苦涩的部分会被时间消融,留下的是那些让我们微笑着感触的记忆。我知道会有一天,我可以笑着去分享有关于三小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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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笑着说说三小姐的故事

文/不K拉

我小的时候,对脏话的词汇量掌握,远胜过同龄的孩子,这主要是因为我的外婆,她是一个精神分裂病人,也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疯子。

外婆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带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家附近的马路边,对着来往的车辆咒骂。

在很多不明真相的路人眼里,她只是一个奇怪的老太太,一个仿佛在路边自言自语的老太太,因为她骂街的声音不算大,而且带着方言,若不仔细去听,确实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那时候比较小,有时候会把那些听不明白的内容挑出来问我妈。

我记得我问我妈,外婆说的“糖包子”是什么意思?

我妈说,不是“糖包子”,是“搪炮子子”,就是挨枪子的意思。

我问我妈,什么叫“狗日的”?

我妈说,这是说,这个人很讨厌,就像狗像当年侵华的日本人一样。

我又问我妈,那什么叫“骚婊子”呢?

然后我妈就发火了,她说,你问那么多干吗,以后这种话,一个字都不准说。

我后来一直觉得,我骨子里勤学好问的品质,很可能就是那次被她摧毁的。虽然我妈坚持认为,这种优秀的品质,我从来没有过。

外婆年轻时,家里很有钱,她是她生活那个小镇里,最富裕人家里的三小姐。外婆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比较新潮的人,因为我外婆读的不是乡间的私塾,而是洋学堂。

我妈说,我外婆还是小镇里第一个坐着小轿车出嫁的姑娘。我想象过这个画面,我觉得那应该是我外婆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那一年,我外婆还留着披肩的长发,坐在老式的汽车里,从完全不知道汽车为何物的人群里开过。我甚至可以想象那些围观镇民充满羡慕嫉妒的议论声,江家三小姐的婚礼,注定在当地是一场最吸引眼球的盛事。

外婆清醒的时候,我和她聊过她家当年的财产,我问她:“外婆,听说你家当时开了不少家商店,什么绸缎庄、干货店什么的,还有很多很多的田产,是不是真的?”

外婆当时白了我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说:“这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这是不关我什么事情,因为那些在解放初期就被政府充公,被贫下中农瓜分的地主阶级财产,是不可能和我再有什么关联了。

但我还是觉得我有责任为自己感慨一下造化弄人。

我原本应该是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公众嘴上瞧不起,心里很羡慕的富三代。

我原本还应该是一个时常会无比幽怨地思考,为那些成天纠缠我的美女们“到底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钱”这样的问题而纠结、万分痛苦的高富帅。

可如今我清楚地知道,爱我的人就是爱我的人,一点悬念都没有。

我没见过我外公,对于他,我只能从家里保存的两张旧照片上分辨出他年轻时是一个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光亮的公子哥。

我妈对我外公也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在我妈很小的时候,我外公便病故了。

我妈懂事的时候,外婆已经变成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寡妇。

那一年,解放后的中国,所有人都划定了家庭成分,外婆当之无愧地被定为地主,没收了全部财产。

我妈也没有见过外婆长发披肩、高贵冷艳的样子,在她心中的外婆,只是那个在批斗会场地中间目光茫然的地主婆,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站着,聆听着贫下中农代表们的教导。

在参与批斗的农民阶级兄弟疯狂的“打倒剥削阶级”的口号声中,那个人人尊敬羡慕的三小姐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农民阶级的假想敌,一个所有革命故事中蛇蝎心肠的反派。

外婆也哭过,不过不是在批斗的时候,而是粮食困难好转后,从前家里的丫鬟带着几斤猪肉从外地一路找来,两人躲在屋子对着掉眼泪。

我妈发现外婆精神异常,是在她上大学的时候,那一年,外婆原本已经在省城住了几年,但国家的政策有了变化,进了城市的地主分子全部被赶回了农村。

外婆走的时候,我妈哭了,因为她知道外婆未来的日子不好过,国家的经济陷入困境,阶级矛盾无疑是民怨最好的宣泄口,外婆成了一个“搪炮子子”。

有时候外婆也会进城,来看我妈和我舅,只是见面只能偷偷摸摸,因为我妈为外婆回乡掉眼泪的事情,被同学举报到了学校。我妈因此在年级的大会上做检讨,检讨自己和剥削阶级划不清界限的恶劣行径。

在学校里,我妈原本就是异类,在整个年级中,只有两个出生在地主家庭的学生,我妈属于降级录取的考生,和我妈成绩差不多的同学都上了名校,而我妈只能上普通的本科,我妈知道自己的录入来之不易,自然在政治上不敢走错一步。

外婆开始频繁地自言自语,有时候,我妈和外婆走在街头的时候,外婆也会旁若无人地说话,就好像一直和空气中站着的一个隐身人说话一样。

外婆说:“不是这样的。”

外婆说:“我没做过。”

外婆说:“我没有。”

然后不停地重复再重复。

外婆那些自言自语,我也听过,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这些对白存在的时间已经那么久了。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在外婆的心里,旁边真的有一个人,他看不见摸不着,纠缠着外婆未来的几十年。

我妈后来替我补足了这段对话。完整的对话应该是这样的。

那个人说:“你是欺压农民的恶霸地主。”

外婆说:“不是这样的。”

那个人说:“老实交待,你对工农阶级欠下的血债。”

外婆说:“我没做过。”

那个人说:“你天天妄想着对我们秋后算账吧?”

外婆说:“我没有。”

外婆被同村里的军属打成脑溢血的那一年,“文革”已经结束了三年了,只是残留在人心中的观念,并没有消散。那几年政治环境开始变得宽松,我妈原以为,日子会越变越好的。只是因为国家实行的户籍制度,外婆没法离开村里,去儿女身边。

我妈一直不知道外婆怎么会惹上了军属,平日里,外婆和这些村子里政治待遇最高的人是没有交集的。

外婆在医院里面躺了五十六天,期间打人的军属来过医院一次,他指着我外婆对着医生们喊:“她是地主,她是地主,你们怎么给地主看病。”

外婆恢复意识后,人却瘫痪了,在之后的几年,外婆只能躺在床上过日子。外婆就这样回到城里,只是因为她户口还在乡下,没有粮票,所以必须吃高价粮。

原本按政策,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是可以把户口迁到子女身边。户口的申请送去市公安局很久,也没有着落,眼见一批又一批的名单通过,始终没有她的名字。

我妈去市公安局跑了很多次,按照办理户籍工作的工作人员要求开了许多证明,当然这些证明实际上是没有用的。

等到那一年最后一批的名单发出,还是没有外婆名字的时候,我爸妈急了,又跑去公安局里查询。

公安局里的工作人员指着外婆住院证明对我妈说:“你这证明是随便去医院开来的吧,你自己不就是医生吗?搞这种假证明最容易了。”

另一个中年的男警察说:“你这种情况不合规定,我要给你办了,别人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爸妈那天红了,后来市公安局分别打了电话去他们单位,公安局的人说:“这个地主家的女儿和女婿太猖狂了,大闹我们公安局。”

我后来问我爸妈,那天,你们都干了什么?

我妈说:其实我们也没有干什么,就是那些人平日见惯了来办事的点头哈腰,递烟倒水的,遇见我们讲道理的就不习惯了。

我爸说,我是没干什么,就是你妈吼了警察,叫他说话放尊重点。

我妈白了我爸一眼说,明明是你拉着说我们造假的女警察,让她去我们家看躺在床上的病人,你还在办公室里拍了他们桌子。

然后我爸我妈就互相揭发起来,一直把我听到嘴巴张着闭不上了。

我后来想,我要是警察,我肯定也打电话去你们单位。

我爸妈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撒泼,多少起到了点作用,外婆拿到了公安局特批的名额,他们领办户口手续的那天,很多警察都特意过来围观,毕竟敢于大闹警局的人还是挺稀有的。

外婆躺了几年后,又能重新走路,应该和我妈医学背景有关,只是在之后几十年里,外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等我开始记事后,我眼中的外婆,便是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太太了。

外婆身体好转后,精神上的疾病反而越发严重了,长期的卧床让她变得暴躁。

那一年,我爸所在的研究所搬去了合肥边上的一个小岛上,家里的事情多,如果工作地方太远,就太不方便了。于是我爸便去了大学里教书,只是属于半路的调动工作,所以学校分房子的时候,便没有分到教师宿舍区,我们住在学校大门附近的几间住房里。

对于这套房子,虽然它下雨就漏雨、通风能力超强,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屋里和屋外没有温差可言。不过我爸妈都觉得这房子分得太幸运了,因为它远离生活区,周围的邻居极少,就我外婆的情况而言,再适合不过。

住我家隔壁的叔叔,是部队退伍军人,我们两家共用一个院子,外婆从一开始便对他充满了敌意,他只要一出现在院子里,外婆就会骂他,邻居的叔叔也知道外婆在骂他,所以他进出门的时候,速度都是极快的,每次看到他近乎漂移一般的走路,我都由衷地感慨,部队出身的人就是功底扎实呀。

那时候外婆的幻觉越来越严重,所以邻居叔叔在她的眼中,身份是多变的,他有时候是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有时候是国民党反动派潜伏的间谍,还有一次外婆告诉我,邻居家的叔叔是个杀人犯,还向我详细描绘了他杀人以及藏匿尸体的全过程。

我当时看着邻居家的阿姨和哥哥惨白的脸,赶快对外婆说:“你别乱说,陈叔没杀人。”

过了很久之后,我回想起那天外婆的话,还是必须承认,仅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外婆说的那个杀人藏尸方式,还是挺有创意且实用价值较高的。

每隔一段时间,我爸妈都要去向邻居叔叔道个歉,对我外婆,邻居叔叔觉得我们一家过得不容易,也没有和我们较真。不过他对外婆也充满了好奇,有一次他问我妈,老太太平时经常说我“糖包子”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我妈本想解释的,但是考虑到这种骂法对军人来说太过恶毒,所以就哼哼哈哈地糊弄过去了。

那时候,外婆腿脚不方便,但是慢腾腾地走路还行,有时候她忽然就消失了,大部分时候,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至于去过哪里大家也不知道。有一次她消失了一整天,我爸妈快急疯了,发动了许多同事,满城市的找她。

外婆这次穿过了半个城市,最后饿了走不动,倒在东城区的大街上,外婆说她要去外国找儿子,然后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其实我两个舅舅都在国内,但是外婆的想象力一向是天马行空的。

我觉得外婆骨子里是有崇洋媚外情结的,因为类似的事情又出现了第二次。

那天我见到外婆的地方是在学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外婆出现在我面前。

我很惊奇,之前我一直以为外婆对我的事情一无所知,可她忽然就找到了离家并不近的学校。

外婆对我说:“你舅舅要接我去新加坡,我给你请假了,快回去收拾一下吧。”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怎么劝走了外婆,只是记得同班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听到外婆说我要转学的时候,眼圈立即就红了,我现在想,如果我当年不是那么快告诉他实情,他是很有可能把他那支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自动铅笔送给我的。

外婆时常会一个人自诉自己曾经的过去,虽然这些所谓的记忆,其实是不存在的,她说,自己很小便参加了革命工作,对国家有贡献,还说自己参加过很多场艰苦的战役。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人疯了就是这样的,把任何事情加以无厘头的想象,没有关联、毫无头绪。直到自己长大后,我才发现外婆虚构的故事,其实是有关联的,她痛恨打了她的军属,所以把愤怒撒在邻居叔叔身上。

她企图逃离这个并不爱她的祖国,所以幻想着儿子在海外。

她知道自己痛苦的根源来自于自己黑五类出身,所以便妄想把自己染红,混进革命的队伍里。

外婆八十多岁的时候,身体状态大不如前,因为服用了抑制精神分裂的药物缘故,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混混沌沌的,我妈一生中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洗衣服,因为外婆那些年是没有大小便意识的,所以我妈就必须不停地给她洗那些被大小便弄脏的床单和衣物。对于我,我爸妈一直采取放养的方式,因为家里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除了到点吃饭,平时我在干啥,是在学习还是在外面疯,他们是不管的。

我爸一直很庆幸,我没有因此走上邪路,他认为主要原因是因为他遗传给我的个人素质比较好。不过我觉得更客观的原因是:以我的身板和胆识,我就是想走上邪路,黑道的兄弟们也不想收对吧。

外婆有一次生病生得很重,我爸给她倒水的时候,她忽然对我爸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每天骂你都不计较,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

我爸吓坏了,因为平时外婆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的。他爸对我妈说:“你妈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

那天我爸妈提心吊胆了大半天,一直到下午的时候,外婆指着我爸说他是诱拐了她女儿的人贩子,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我妈告诉我外婆死了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里洗脸,我发现自己的脸再怎么擦也擦不干了。那几年,她的身体时好时坏,但我从来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外婆的葬礼上,很多亲戚说,外婆解脱了。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

因为从那一天起,外婆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否认那些她从来没有犯过的错了。

因为从那一天起,外婆虚构的那些,她向往却永远得不到的生活,终于可以不再成为让她痛苦的追求了。

因为从那一天起,她再不用学习那些低俗的语言,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体制的受益者,而不是一个富裕人家,衣食无忧的小姐了。

我知道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就像许多年前,那些不肯为丈夫守寡的妇女会被乱棍打死一样,历史的车轮无情地从他们身上碾过。我只是不明白,这一次,为什么时代会选中她。

在一次旅途中,听到旁边的人在说到精神分裂的病人,他们说,那些病人,发作的时候会失去理智,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至少我外婆无论怎么发病都不会骂我,在她虚构的那些不存在的故事中,我也身在其中,我还记得她来学校的那次,她对我说:“快回去收拾一下吧,我带你去新加坡。”

每个人心中可能都会有某一处不会被侵袭的地方,它像一块沙漠中的绿地,无论周围的环境如何严酷,它依然能坚守,永恒不变。

我知道在外婆的心中,属于她的那块绿地面积可能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置一点点记忆,那就是她对外孙子的喜爱。

人生本来便没有悲剧和喜剧,只有选择用微笑或是眼泪来面对的我们。

我相信如果时间足够久,那些曾经让我们悲伤的往事,苦涩的部分会被时间消融,留下的是那些让我们微笑着感触的记忆。

我知道会有一天,我可以笑着去分享有关于三小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笑着把这个故事说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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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我挺喜欢看这篇文章,能让我想到自己的四位老人,他们都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有一点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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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嗯,看完好真实,我外婆也是文革后出现的精神分裂,不是她自己烧的水她从来不喝,她怕有人下毒,文革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还是不敢跟我们住一起,我妈妈买了离我们较近的房子给她单独居住,有一天,我妈妈给她提一只火腿去,转眼就被她扔进垃圾堆了,她说有毒,别人从门口过,她就很害怕,嘴里念念有词,总觉得靠近她的人是来害她的,是来问询她的,我外婆经常说梦话,梦话内容大概只有这一个:我是人民教师,我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我不是反革命…哎,想想还是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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