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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北漂小人物的情爱:日落天通苑

北漂的生活,懂的人自然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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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天通苑

1、

曾经,我对东北人有着很深的成见,就如同北京人对天通苑存在的成见一般。天通苑,亚洲最大的社区,却不过是一堆劣质混凝土堆砌起来的房子,它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对北京人来说,天通苑是纽约的布鲁克林,是都市边缘的贫民窟,这里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低廉混乱的租房机制,成为低收入者的理想栖息地。北京人买了或分了天通苑的房子,一般不会过来住,他们只在合同落实后驱车前来向中介索要银子,他们昂起头颅,叉起腰肢,仿佛驾临八大胡同的亲王,一面数清老鸨递来的分红,一面又不齿烟花柳巷的咸腥。

对外地人来说,天通苑是东北人的天下。从开发商到中介公司老板,从洗头房到小商小贩,到处飘荡着高分贝的关外口音,大家靠着胆识和干练在这里一点点起步,一点点被这里收养。世人给东北人加了太多不雅的标签,而那些自认为“生下来就是爷”的北京人和自认为“生下来就老实”的中原人,干脆将五环外的东北人统称为“流氓”。

“什么叫流氓,”东东妈说:“那是人家有本事,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哪个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这个,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围裙塞进柜子,说:“我告诉你超,你可别在阿姨跟前儿说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没见过,去年还有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北大毕业生追我呢,我都没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这世道就得有钱,没钱说啥都白使”。

她继续盯着我:“你说阿姨讲的在理儿不,你呀,净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好好努力赚大钱,发财了我就把东东给你,到时候让你叫我声老丈母娘”,我说:“哈哈”,她说:“咋啦,瞧不起我们东东啊,你现在要我还不给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来,在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说:“你个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为公司迁至崇文门,我从通州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矫情的白领一样,带着不安。我没办法,薪水要交公粮,租房预算有限,而去崇文门最经济的路程便是地铁五号线。很多北漂都为房子纠结过,地段环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环内,房租也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入住又迅速的,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来更大不安。九十平的三居室,住着不下十个人,紧邻我的主卧,是东东和她的同性恋大派对,女T拉拉小受,分不清多少人进出。客厅打成两个隔断,南隔断住着KTV陪唱姑娘和她的90后小白脸混混,北隔断住着大个子房地产销售男,以及时不时前来媾和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个丰腴白皙的短发姐姐,她男人是包工头,一月现身几次,也就是说这姐姐是个住外宅的三。

我在南次卧,是唯一的单身户,唯一的非东北籍,唯的一朝九晚五上班男。相比我的规范和苍白,我的邻居们充满活力,同性恋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大半夜结伴归来接着嗨。和他们前后脚到家的是陪唱姑娘与白脸混混,厨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几乎夜夜笙歌,白天睡醒接着干。大个子销售男不用按点上班,开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女友下榻,花一天时间将走廊、厨房、隔断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更天,同性恋开始狂欢,边喝边唱,边唱边喊。他们起哄,男受因为滥交感染了阴虱,强调必须剃掉烧掉才能复原。他们内战,女T姐姐大声斥责男受弟弟,男受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东东边拉边劝:“自己人跟自己人闹,有劲吗”。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崔永元访问大骂中国电影现行体制。一小时后,睁开眼,女T喘息,东东呻吟,白脸混混喘息,陪唱姑娘呻吟,大个子销售喘息,女销售呻吟,木床吱吱嘎嘎拍打在灰白色的墙壁上,拼凑出一篇层次分明的交响,其中“草泥马”“大骚货”之类旷世俗语更是交相辉映层出不穷,接着,销售女杀猪似的“嗷”出来,她这一嗓子足以超过协和号飞机,瞬间刺破夜空冷却全场惊醒半个小区的美梦,销售情侣结束演奏,和他们从事的房产业务一样,虎头蛇尾,响亮却不持久,惊愕短暂过去,余下的喘息呻吟纷纷卷土重来。

我平躺在黑暗中,望着空气中的虚无,只觉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间,千万吨腥液亿万只精虫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我对东东妈充满好感的原因,东东妈的到来,直接轰走了女T姐弟和东东的狐朋狗友,也恰逢销售女甩掉销售男,从此这个地方安静大半,只剩陪唱姑娘一屋之嚎,沦为他人的笑谈。

3、

东东妈和东东长得并不像,不过很显然东东妈在东东这个年纪时,至少要比东东美上五倍。东东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她说她当年是一县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嫁给东东的爸,她说是上辈子的缘分。

上辈子的缘分,一般存在债务关系,于是在这一世变成孽缘。一县之花东东的妈,虎狼之年邂逅京城旧爱,一发不可收拾,接着东东爸出车祸死掉,初谙人事的东东拒绝跟随母亲进京,选择留在姥爷身边生活。东东妈在北京给东东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将东东接到北京读中学,东东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辍了学,从此混进同志圈,半工半娱地过起了她那种非主流女阿飞的生活。

东东妈婚变换来的钱,令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她还是想要女儿,于是主动搬来承担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时带来东东的娃娃亲对象阳阳,阳阳的妈是东东妈的老姐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儿子毕业进京,就托付给了东东妈,内向的阳阳和奔放的东东,显然不是一个频道,他们更喜欢以姐弟相称。

我第一次和东东搭上茬就是因为个吃。当时我在厨房炒菜,她盯着锅说:“哥哥你做饭还挺溜儿的,你炒的啥呀?”我说:“喜相逢”,她说:“啥?”我说:“喜相逢,我发明的一道家常菜”,她说:“得了吧,不就是青椒炒肉么,还喜相逢,你可真逗”,我说:“还有花生和藕片呢,你看”,她说:“那你这个喜相逢怎么个吃法儿”,我说:“倒进白面条里和着吃”,她说:“那就是卤面喽”,我说:“不是卤面,是菜卤面,卤面主要吃的是面然后喝汤,我这个汤汁不多,就是捞出面条和炒好的菜搅拌在一起”,她说:“那跟炸酱面有什么区别,加了点素材料吗”,我不耐烦,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继续盯锅,我说:“你吃了吗”,她说:“没吃”,我说:“你有碗吗”,她说:“有”。

东东妈对吃远比我在行的多,她四星酒店级别的厨艺,颠覆了两个房间的饮食方式,东东从此再不用跟我要饭,我也频繁参加东东家的晚宴。下班,赶上东东家的饭口,我就下楼买酒买凉菜入股,这屋里除了放学跑来陪妈妈的东东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大家盘腿坐在地铺旁边,围着矮桌子大笑大侃,酒过三巡,东东开始挑她妈妈的刺儿,东东妈虽然顶嘴,但每次也都故意遂了东东的心愿。

东东从后面摸上来,东东妈说:“你干嘛”,东东说:“霞姐,你好大,哈哈哈”,东东妈扭动身子说:“你给我滚一边儿去”,东东抱住妈妈后背继续撒娇:“霞姐,嗯,嗯,哈哈哈”,东东妈说:“你瞧瞧你瞧瞧,你让你超哥瞧瞧这臭德行,她平常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在一旁看乐了,说:“行了,帮你妈洗碗,要不就别捣乱”,东东哈哈哈跑了。

东东妈说:“你说这个多让人愁的慌,都二十三了还没个正形儿,跟一帮不男不女的混,没正式工作,也不说正经找个对象,邋里邋遢,还得我过来伺候,早晚给她气死”,我说:“嗨,小姑娘嘛,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您也别管太严了”。

4、

天通苑的战争,永远是住户和中介的战争。中介从业主手中租下房子,抬价转租给住户,隔三月,派老板娘开着二手国产车前来收账,老板娘趾高气昂态度蛮横,两句话不对就叫嚣:“不想住就给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为回老家奔丧,耽误几天房租,中介老板娘在楼下破口大骂耍豪横,引大批居民围观。三姐满腹委屈,交完钱上楼给包工头打电话。

包工头站在走廊倾听大家申诉,我说:“那老板娘可不是东西了,我签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让男助理进我屋偷签好的合同,我要了好几回,只给了个复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证号都是假的”。

陪酒姑娘说:“那人签合同的时候笑的跟朵花儿似的,签完就变成傻逼老娘们儿,说话处处带脏字,上次我跟她讲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点动手打我,跟个疯狗一样”,大个子销售说:“东西坏了他们从来不给修,还埋怨是我们弄坏的,口口声声扣我们押金,我一个哥们儿也是租他们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还挨了他们的打”,东东说:“她还还骂过我朋友是同性恋,说同性恋都该滚出北京”。

包工头青筋乱颤,说:“大伙儿跟我一起去他们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狗日的”,大个子说:“叔,他们跟黑社会差不多,咱惹不起的,要不等下次他们来时咱们再理论”,包工头说:“黑社会算什么,老子专打黑社会,我的人马都在楼下等着呢,有三辆全盛,走!”东东妈说:“对,大伙儿都去,阳阳,超,大个儿,你们这些老爷们儿到时候冲前面,护着咱们家女的”。

我承认那天我是极度恐惧的,迈进明珠大厦那一刻双腿还在打飘。我昏昏然跟随众人前行,脑袋不断播放冲突画面和十几种后果,三十多人,二十个手持家伙,在北五环最著名的闹市区闹事,势必招来警察,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市公司员工去警察局做笔录或被拘留,那样我丢掉的将不仅仅是工作,也许还有未来。

但我同时又十分蔑视自己,蔑视自己的忧虑,蔑视自己的胆怯,我他妈的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自持有着比多数天通苑人更优越的学历和文化,却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变成了孬种。

文明,多么美的词汇,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几份真美的文明,我们大多时候嚷嚷的文明,不过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或是占别人便宜的借口。这个世界既然存在好人,也必然存在坏人,而即使是坏人也害怕坏人,人们不怕的,只有好人。

我在电梯口拦住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事后,包工头和警察打交道,赔中介公司器材费费和医药费,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专程来我们家道歉,说收房租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们公司的职工,只是和他们公司签约的二房东,公司早已开除了她,大家重新和公司签合同,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与公司联系,保证当天就能处理。

一个安徽的包工头,用东北人的方式打败了东北人。更出乎意料的是,东东妈对我那天的举动大加赞赏,她说这配的上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我问她什么是成熟,她说成熟就是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5、

砸明火事件给这个房子带来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影响。各房头正式开始通话,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东东家的晚宴加进另外三个房头的人,陪唱姑娘也频繁在厨房与我拉起家常。

当然,陪唱姑娘主动和我们说话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脸混混走掉了。一代天骄小白脸混混,不知在哪儿赌钱,输掉十万,无路可走,请来黑龙江的爸爸,爸爸答应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这辈子再不许踏京城半步。

她不承认那个男的是她男友,因为她还没有离婚,尽管和老家的丈夫断绝来往一年多了,离婚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一个25岁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无论生理上生活上都需要有个男人,所以干脆找个有模样的能打架的。

非常有意思的是,小白脸混混也曾和我一起聊天,他否认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说小区门口华联超市那个小服务员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吹嘘他家在黑龙江是如何的黑社会如何的趁钱,又花了五分钟时间数落陪唱姑娘,说她背着他在外面被个老头子包养,说她在老家有个三岁的女儿。

陪唱姑娘离开厨房,东东溜进来开冰箱翻吃的,嚼着油条说:“超哥你刚才和那个小婊子聊什么了,想不到你还好这一口儿啊”,我说:“住嘴”,她说:“哟,超哥生气啦,哈哈,超哥你要坚持住啊,赶明儿我也留个长头发染黄喽穿个高跟鞋,然后上你屋睡去”,我说:“油条都堵不住你的嘴,滚,”她边滚边喊:“妈,超哥欺负我,说我胸小,妈你要给我做主啊”。

东东和大个子好上了。首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陪唱姑娘,她来我屋借烟,说:“那个东东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说:“怎讲”,她说:“昨晚我听见她在大个儿屋里讲话,一会儿就搞上了,动静挺大,对了,那时候你正在你屋弹吉他唱《因为爱情》,应该没听见”,我说:“不会吧,她们认识刚两天”,陪唱姑娘说:“大哥,现在的年轻人猛着呢”。

东东妈很生气,不好发作,拉女儿进屋关门,东东在房间里喊:“我没管过你的事,你也不许管我的事”,东东妈说:“喊什么喊,我这是为你好你懂不懂”,东东说:“我,用,不,着”。

坦白说,我也不看好大个子,他人不坏,会过日子,可毕竟工作收入有限,性情略浮。东东妈来找我,要我这个兄长出面劝东东,我对东东妈说:“您甭太上心,东东的性格和作风不是大个儿这种男生能驾驭的,俩人长不了”。

不出一月,东东甩了大个子,她跑到我屋里吐槽大个子自私虚荣,讲话摆谱十足一大男子主义,大个子跑到我屋里诉说东东生活挑剔难伺候,为了个不男不女的朋友对他发火,我对俩人统一回复:“算了”。

这宗无疾而终的恋情,重新敲开了东东母子长达二十年的裂痕。周末家庭晚宴,大个子继续参与,与大家又吃又侃。酒酣,东东妈以长辈身份挨个训话,她说:“超,来,跟阿姨喝一个”,我举杯喝完放下,东东妈对陪唱姑娘说:“我们超是个好男人,你将来再找男人就该找个这样儿的”,陪唱姑娘说:“哎呀阿姨你喝醉了”,东东妈说:“我哪醉了,我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甭跟阿姨来这套,你们那点破事儿我一眼就能瞧出来。来,大个儿,陪阿姨喝一个”,大个急忙起身举杯,在场所有人紧张起来,东东脸色尤其难看。

东东妈说:“不用站起来,坐下坐下,听阿姨说,大个儿,东东说的对,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阿姨觉得你们没成其实对你是好事,这小丫头,我都降不住她,难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逼吗,你以后多学学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把力,将来事业做大了,有钱了,能找一万个比刘奕东漂亮的”,东东拍桌子说:“妈,行啦”,东东妈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你说,”东东说:“我说什么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说”。

我和阳阳、陪唱姑娘拉着东东妈,大个子和三姐、东东弟拉着东东,七嘴八舌地安抚。东东飙着眼泪喊:“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你说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东东妈喊:“他摔死的你也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个,你们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东东喊:“我爸爸是自杀的,你他妈当初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说吗”,东东妈喊:“我他妈就是为了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个小白眼狼教训我,我操你大爷的刘奕东”。

夜色,笼罩着天通东苑。

6、

很多时候我无法完全理解东东和她的妈,就像我无法读懂她们各自存在的多年的心结,一对母女,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已成为心底一块难以撬走的芥疤,无论春秋盛夏物非人非,都不会消失,且蠢蠢蠕动欲火待燃。

东东走进来,裹着被子蜷在床边,说:“超哥,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说:“怎么了”,她说:“我想我姥爷”,我说:“东东,你应该理解一下你妈妈,不要老跟她对着干,她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并没有逼迫你做什么事情,你将来有天也会做母亲,难道你会成心害你的儿女吗?”

东东说:“我已经很让着她了,可她真没资格来教训我。我知道她搬来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没有家了,也没脸回老家,就指望我嫁个有房有钱的北京人,好以后靠着我,我凭什么要养活她,小时候她那样对我和我爸,现在看我长大了,又过来拉关系,我凭什么要养活她。”

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走过歪路做过错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给她改过的机会,何况她还是你亲妈,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血缘关系的分量,外人对你再好,最后疼你的还得是你姥爷或是你妈。”

东东说:“超哥,我想结婚,最好找个老家的人结婚,我什么都不图,只要他有钱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呆了”,我说:“没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吗”,她说:“我不怕,结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说:“唉,你呀,我们公司最近招女店员,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别老跟家里窝着闹心了”。

东东接受了我介绍的工作,也给我长了脸,三个月试用期,业绩同岗位第一,很多领导在我面前打听她夸奖她。为此东东妈特意请我在外面吃了个饭,说:“以后跟着你超哥好好干,等你升到副店长了,就把你姥爷接到北京来住”,东东说:“嗯,知道了妈”。

一个大学同学搬到了北一区,周末带着一帮在京工作的老同学找我玩,吃过晚饭打完台球他仍不尽兴,把所有人领进公园门口的KTV包间,他向服务生要姑娘,我坚决反对,他鼓动那帮禽兽投票,我只好听天由命。

姑娘们走进来,熟练地站成一排,摆出野模的Pose和笑容,她黑个脸夹在中间,其实我远比她尴尬,却不能声张。她被挑走,坐在沙发上伺候我同学倒酒点烟。我撑不下去了,起身说:“老白,把我这个跟那个换换”,老白说:“我去,你真花心”,我说:“少废话,快点换”,我掏出一百元递给身边的姑娘说:“你去那边”,指着她说:“你过来”。

她坐过来后脸色轻松了许多,抓起瓶子给我倒酒,我说:“你不用这样,坐着就好”。歌罢,猢狲散,给身边姑娘小费,她推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这样,先回去吧”。

当晚,陪唱姑娘归来,醉的一塌糊涂,她的姐妹安排她睡下后离去,她起身拍开我的门,一头栽在我身上大哭。我倒水给她,她喝完水回回神说:“难受,想吐”,我把她架到洗手间,她吐完散了架,瘫倒在地板上,我把她抱回她房间的床上,脱掉鞋子盖好被子,回自己屋接着睡。东东妈开门,露着半个脑袋说:“超,你听阿姨的,别跟这个女的怎么样,她不是省油的灯”,我说:“阿姨,我和她真没什么,我又不是傻子”。

陪唱姑娘回老家了,没人知道她何时走的,也没人问起,除了我,大家没人在乎过这样的邻居。

7、

我在酒吧抓住东东说:“干嘛写辞职报告,谁让你这么干的,”东东说:“就是不想干了,你至于吹胡子瞪眼吗,还跑到这边来”,她挥手招呼身后的小受:“这就是我们家超哥,怎么样,帅吧”,我说:“你妈气哭了你知不知道”,她说:“超哥你说,她哪天不气,我哪天走了,她就不气了”,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他不让你干了”,东东变色,甩开我的手说:“操,你少在这儿胡说,老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阳阳带来的高中同学,成了东东的新对象,这孩子与东东同岁,在北京读医学院大五,老家在东北经营木材生意,是个面冷言寡的富二代。东东喜欢他,去学校找他玩,拉他来家里玩,甚至趁妈妈回老家探亲,阳阳在公司加夜班,拉着这孩子在家里过夜。

东东此举,伤了东东妈,也伤了北隔断间的大个子,大个子上班时间打来电话,一腔失落,说:“超哥,今天我起的晚,去洗手间,听到东东在主卧呻吟,他们大白天都在家里做,超哥,我受不了了,我很难受”,我说:“受不了你死去,你还像个男人吗,我早跟你说过,一个家里住着别乱搞对象,这种分手只能搬走,你不听,还非住在这儿,还非得一次次去东东家入股吃饭,你的脸还没丢尽吗”,他说:“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东东”,我说:“你真心有个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个子没搬走,或许因为他真的喜欢东东,或许因为他连搬家的钱都凑不出来。这些东北底层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们只懂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处秀恩爱,爱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载,半载之后换个爱,他们遗忘和被遗忘的次数,远远超过爱和被爱的次数。

东东成功怀孕,并成功说服孩子的爸爸娶她。东东妈彻底崩溃,与东东再次撕破脸,两人一滴酒没喝便在屋里开战,把所有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我下班回到家,发现东东弟在哭,阳阳在哭,东东弟说妈妈带着姐姐去医院缝针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点就划开了她的肚皮,阳阳说这次打架其他屋没一个出来拉劝。

我打开门,望着地上的大小行李箱说:“回来啦”,她说:“回来了”,行李箱后冒出小脑袋,我说:“你女儿?”她笑一下说:“是啊,宝贝儿,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叫人,我说:“快进来”。她进门后眼望四周,说:“这么安静,家里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出什么大事,不过北卧室那个姐姐搬走了”,她伸手说:“就那个,那个,三姐啊,跟包工头走啦?”我说:“没有,她一个人走的,东东妈说包工头不见了,电话地址都换了,不过倒是给她留了点钱”,她说:“肯定是人家有新的年轻的,不要她了呗,唉,这些有钱人真靠不住”。

我帮着她将屋里的东西打包塞包,说:“打算去哪儿?”她低头叠衣服说:“安贞里那边有个北京朋友,说要我和孩子,我想早点搬过去吧,省的以后我上班没人带孩子”,我说:“那挺不错的啊,多少外地人都想嫁个北京人,有房有户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个靠了”,她冷笑一声说:“北京人就那么好吗,他们家老宅倒是换了两套房子,可儿子女儿就因为这俩房子跟他闹,老婆死了,都没人过去看他一眼,有个靠,呵呵”。

我摆正她肩上的包带子,顺便整理下她前额的发梢,她望着我,一下子动容了,红着眼说:“我这样的还能指望什么,有个安生日子过就行了”,我强忍动容,俯身抱起地上那个看见妈妈哭,也开始抹眼泪的小家伙,说:“走吧,我送你们下去打车”,她抹完脸,拽拽孩子的裤子说:“宝贝儿,快说谢谢叔叔”。

东东靠着房门吃香蕉,说:“你的情儿走啦?”我说:“你也该走了吧,不是说要回去结婚吗,你还打算在这儿气你妈到什么时候”,东东白一眼走掉说:“切,我又没气她”。

8、

夏天来了,夏天又来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长的大排档,烧烤,海鲜,窜着白沫的高脚扎啤,将七十万人拉上了天。晚风中,赤膊的东北汉子讲起往事,煮饺子的老西儿端出大碗,卖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听的姑娘将雪白的大腿伸出老远。

我换工作,跳槽去另一个白酒企业上班。入职前,邀请新上司们到大排档吃饭,我挨个向他们敬酒,挨个向他们介绍各区的地理环境,他们依然在讥讽这里的房屋设计太过拥挤,这里的东北人太过市井,我媚笑着一遍遍点头附和:“是是是,您算说到根儿上了,这种地方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才过来住,等事业有起色了,都恨不得立刻滚蛋”。

东东走了,我没去送她,因为我在上班,阳阳没去送她,因为他在上班,东东的小弟弟也没去送她,他出水痘被后妈带去了医院,陪着东东回东北见公婆的只有她的妈妈。

东东妈问:“那边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吗,工资能给涨多少”,我说:“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工资自然要涨点,不然跳槽图个什么”,东东妈说:“那就好,唉,我多盼着我的孩子能像你一样有文化有出息,哪怕像你这么懂事儿,我也就知足了”,阳阳说:“干妈,别老怨东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个有钱人,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们这些儿子吗”,我说:“东东不是个坏孩子,只是没长大,等她过两年日子,就好了”,“长大,”东东妈转过脸指着东东弟:“就像这个,现在整天粘着我,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跟他爸爸一样”,东东妈喊:“儿子!”啃鸡爪子的东东弟抬起头,东东妈说:“你长大了跟妈妈亲还是跟你东东姐一样”,东东弟说:“嘿嘿”。

2012年秋天,我离开了天通苑。我摇下车窗,浏览高楼和人群,思念起国外留学的一个朋友,她站在机场安检处深情地望着我说:“到那边我肯定要想你们”,我说:“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后记:

这是个短篇小说,源自当年在天通苑租住的一段经历,文中人物都存在原型,不过也没必要对号入座。这也不是什么北漂伤痕文学,只是个当代底层小人物情感类小品,至于名字由“逃离”改成“日落”,是昨晚重看《逃离德黑兰》后有意恶搞的,原稿名字是“日落天通苑”,以此折射东东妈的中年境遇。

天通苑的生活具有两面性,买房入住宁静生活的也很多,只是他们隔壁往往就是各色人等品流复杂的合租屋。合租,一度是北漂眼中天通苑的标签,立场和观察角度不同,请部分天通苑业主住户谅解。(来源

 

3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我讨厌楼上的广告!操!文章道出百态,真实…

    (7)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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