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上帝选择了科力

共识网内容总监王科力，在与肝癌抗争了半年多时间之后，于2013年12月1日9时30分，安息主怀，年仅30岁。很多人表达了对他的纪念，柳红这篇写得尤其好，我们需要这样真诚的人。

上帝选择了科力

文/柳红

一

30岁的科力静卧花丛，白帽、白衣，白盖被；盖被上是红色十字，十字架的十字。

站立在花床左侧，凝视他的面容，口中唱美妙的圣歌《再不久》：“有一地比正午更光明。再不久，再不久，将会晤众圣徒于美地……无惧怕，无忧愁，无悲伤。”

这些年，眼见不少年轻的生命逝去。然而，科力之死，令我格外伤痛。几天前他发出《病中碎语》，我是在深夜一字一句读的。看到他走上高高的人生境界，心里是敬；看到他深受病痛折磨，心里是怜。看到他一一感谢，向世界作别，心里是哀伤。

科力瘦瘦高高地，眼睛不大，目光真诚。这样的目光很少见。不只是目光，还有他的作派，那种谦恭，那种君子型态太稀少，太可贵！一个20多岁的青年，在这样一个污浊的世道，怎么长得这么好？这始终是我隐隐的一个问题。从《病中碎语》中，知他是基督徒，感到欣慰。因为这样，他会看开生死，会欣然接受上帝的安排。我以为，像很多人那样，是病使他走近上帝。然而，今天在追悼会现场才知道，早在十年前政法大学时代，他就是慕道友。因此，我也恍然大悟，科力为什么有那么真诚的目光，那么谦卑的心态，那么君子的风度。

最重要的，是科力作了什么，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共识网是有目共睹的事业。科力从第一个员工到编辑部主任到内容总监，可想而知他的才干、贡献；他的被重用和被信任。在没有新闻自由的当今，共识网对于思想、学术、问题的开放、包容、讨论，已经成为各界人士非常依赖的公共平台。而年青的科力，正是使之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关键人物。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干了大事，了不起！也是今天我才知道，他曾经参与的一些事业，比如教会维权。

一直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染肝疾？想的结果是：在科力平静如水的外表下，隐藏着深深的忧思——家国之忧和时代之思。如果他生长在一个自由奔放的国度和社会，他一定会有很长的、欢快的生命。他会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好兄弟，好朋友，好同事，好员工。然而， 生在这块土地，他注定要背负巨大的责任和使命。因他执著、认真，不苟且、不敷衍、不油滑、不变通，于是，只有苦自己，为他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为我们而肝癌，为我们而死亡。他是以他之死，来帮助我们，来教育我们，来警示我们，来鼓励我们，为到达那个美地，要坚持，不惧怕。如他所说：“其实，我们唯一应该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二

一个青年就这样走了。抑制不住地要搜索他来过的痕迹。查看电脑，与科力的通信从2010年5月到2013年8月，约30封，都很短小，基本是为稿子。

值得提的几个题目：一是为诉吴晓波抄袭案设专题；二是为八十年代人与事；三是为嘉明文章；四是为致吴敬琏先生长信；五是关于选举文章；六是推荐其他学者文章等。每一次发表时不得已的删节，他都在信中专门说明，表达歉意。信的结尾用语是：祝平安、顺利。

前年一篇写天津天发区1980年代的民主评议会的文章，题目是〈〈民主的活水流过这篇盐碱地〉〉，他说喜欢“活水”这个词。今年3月，为一篇没有经过审读的采访稿被发表，继而共识网转载，我给科力写信说明情况，请他删除。他删了，还道歉说“以后我们转采访类的稿子也谨慎些。 ”这，是科力。

得知科力生病，竟然是今年7月底在柬埔寨，同去观察柬埔寨国会大选的小杨偶然说起。此时，距他发病已三个多月。熟悉癌病世界的我，本来听到谁病都已不再吃惊，但却深深地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回北京后，8月5日，我们通信：

“科力，你好！
听说你病了，非常震惊，朱老师也是。我们十分想知道你的近况。

告诉我，你在哪儿？在进行什么治疗？
我因为曾经和儿子一起在医院很长时间，有一些心得体会。

想去看看你。”

科力回信：

“柳老师，谢谢您和朱老师关心！其实之前就想给您发邮件的，病中也看到过您之前写的很多文字，还有和上海一位年轻女士的通信。但因事情变化比较快，我自己也一直在适应，跟外界联系就比较少了。
我是4月底查出肝癌，5月14号做的手术，术后40天做了一次介入，介入后两周复查，肿瘤标志物又大幅反弹，影像显示肺部有病变，医生认为属于复发转移。
目前我没有再进行药物、化疗等手段治疗，也不准备使用。只是在饮食、营养、运动方面做一些调理。现在我的心态、身体等方面都挺好，请柳老师不用担心。
柳老师，欢迎您有空到家来。

科力 ”

我再一封：

“好的，去看你。

支持你现在的对待办法。当然，这是需要勇气的。

请关注一下 @布里亚特 的微博。他是癌患者，靠自然疗法维持数年，不错。可以和他联系。病友之间总是互相帮助的。

我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no310311 ，有一个专栏是关于治病的，你可以看看。其实，有很多很多经验教训和想法，没有写出来。

建议每天早上进奥森走路。先找一个公园学郭林气功，（北海有，玉渊潭有…..）它就是吸吸呼，两吸一呼的走路，专门针对癌患者，简单易学，然后就走起来。
必须到空气好的地方，那样可以得到更多的氧气。”

后来，我们去家里看望科力。几个月没见，他削瘦得很。那是夏天，他穿得很整齐，到外面来迎接。科力的妈妈来北京照顾儿子。她好像和我年纪差不多，但是比我显得年轻得多。他的太太去上班了。那天我分享了一些癌症康复事例。科力听得明白。他十分笃定，在网络上已有大量阅读，掌握很多信息。但是，说实话，看罢，我知道他的情形非常严峻。最大的担忧莫过于他会怎么样地看待死亡？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走向死亡和经历死亡，只不过很多人不意识，或者忽略和忘记。如果科力能过这一关，无怨无悔，他就是“得到上帝的宠爱，提前完成任务”（子尤语）。如同在我的孩子面前一样，在科力面前，我是觉悟不够的生命，他是相对成熟的生命。这份担心多余。听听科力最后的话说得多好：“生命神奇，不要悲伤”。

三

在追悼会上，周志兴讲：“我不想说科力对共识网的贡献，我想说，他对世界的贡献。”这话，乍听起来重，仔细一想，实在。他对世界的贡献就在于他活成了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世界增添了美好和希望。

对科力最好的纪念就是我们也尽力向他那样活得真诚。尤其是我们这些有一点年纪的人，多担当一些社会责任，多提升一些人生智慧，为年轻人的今天和未来多付出一些，哪怕是牺牲。别让他们走在我们前头，别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科力太太了不起，今天表现得高贵，不愧是科力的太太。但是，我深深地知道，当曲终人散时，悲伤会山呼海啸般扑来，最难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即便如此，相信她能走过来。而科力那可怜的妈妈，朴实的农村妇女才真令人担忧。她今天不忍看，又想看自己的孩子，一直被人围抱着。上前和她握手时，看到她惊恐的神色。这是无法平复的哀伤，无法安慰的母亲。只有请科力在天上保佑妈妈了。

科力啊，我们天上见！

柳红
2013年12月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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