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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的假期
文/马伯庸
“朕已经统一六国，现在是享受的时候了。朕想玩游戏。”
秦始皇高兴地在咸阳宣布这个决定。
他完全有资格这么说。经过漫长的战争，其他六国都已被大秦吞并。时至今日，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已经成功地实现了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了度量衡和七国内码字体。从此以后，整个秦帝国的平民不必用任何辅助软件，便可以执行所有的程序，不必担心出现乱码问题。他还在北方修筑起了一道雄伟的防火墙，可以把来自蛮族的一切攻击与弹出式广告都屏蔽在帝国之外。
这些繁杂的事物耗费了秦始皇几十年青春，现在天下太平，所以他有权休假，像普通人一样玩玩游戏，让自己放松一下。
秦始皇想玩游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帝国，帝国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大部分人对此乐见其成，一个喜欢玩游戏的君主能力总不会太差。据说当年张仪巧妙利用“连横”之道搞垮六国的手段，就是从一款叫做《连连看》的游戏里学来的。他在学生时代把别人读书的时间都用来玩游戏，这才成就了如此伟业……可见游戏这种东西，玩的好也会有益于政道。
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贵族忧心忡忡，他们认为游戏是一种来自平民的低贱毒品，伟大的君王应该远离污秽。可他们认为让皇帝远离电子鸦片的办法是施以电刑，结果很快被朝廷以“刺杀未遂”的名义砍掉了脑袋。
对于这个消息反应最活跃的，当属诸子百家那些人。这些思想家认为这绝不能视为普通意义上的玩游戏，皇帝是四海的主宰，玩的游戏会影响他的施政理念，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他们意识到，这是向君王宣扬自己理念的绝佳机会。如果皇帝选择了自己出品的游戏，那么社会一定会沿着自己所主张的方向变革。于是，各个流派的专家与制造商带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纷纷动身前往咸阳百家争鸣，希望得到皇帝的青睐，一步登天。
最先出手的是法家。他们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帝国的丞相李斯恰好就是法家的领袖。在秦始皇下达决定的第二天，李斯便要求觐见。觐见的时候，他的怀里装着一张DVD光盘。
“爱卿给朕带来了什么好玩的？”秦始皇兴致勃勃地问道，他今天特意换了一身运动服，表示自己不办公。
“《文明》。”
李斯恭敬地把光盘递过去，光盘上用马克笔写着两个优美的篆字。一个宦官接过光盘，跪在地上挪动双膝到一台纹着金龙的电脑前，把它放在纯金的光驱里，轻轻按动启动键。电脑开始转动起来，另外一个宦官焚起香料放在风扇口，借助风力把幽香弥散到整个大殿。
第三个宦官轻轻推移鼠标，点击安装。整个大殿都陷入安静，只听见风扇嗡嗡的转动声。
五分钟以后，安装完毕。第四名宦官把无线鼠标和键盘放到檀木托盘里，高高举起，跪送到秦始皇面前。第五名宦官穿着鼠标垫质地的衣服趴在地上，让鼠标落在他宽阔而平坦的脊背上。
李斯跪在原地，用清晰缓慢的声音说：“这是一款法家的游戏，它要求游戏者像俯瞰天下的君王一样，对自己的帝国实施冷酷而精密的统治。君主的意志，就是所有NPC的命运。”
“听起来不错。”秦始皇开始挪动鼠标，进入游戏。
最初一切都很顺利，秦始皇选择了秦始皇开局，逐渐从一个城市拓展到一个地区，还顺利地抢到了大金塔等奇迹。长城作为奇迹之一，意义不大，可秦始皇还是固执地抢到了手里。
接下来就是一路战火，秦始皇的中华文明极其好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秦始皇见不得地图上存在不属于自己统治的城市，因此他从石器时代便开始穷兵黩武，从无一刻停息。秦始皇很开心，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开疆拓土的经历。
但很快他就厌烦了。穷兵黩武的结果，让几乎所有文明都与之为敌，迫使秦始皇不得不把所有的资源都用在了战争方面。很快他统治的城市开始了暴乱，不堪忍受高税率、狭窄居住空间和频繁战争的人民纷纷揭竿而起。
“恳请陛下圣断，留意城市里居民的心情，偶尔造些娱乐设施是必要的。”李斯谨慎地劝说道。但秦始皇拒绝了，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怎么可能为一些游戏里的草民低三下四。
“他们应该来取悦我，而不是我取悦他们。”秦始皇一边说着，一边把娱乐投入的杠杆调节到了零，然后消耗了一个人口来造投石车。“游戏里的人也是大秦子民，他们该为国家利益忍受牺牲。”
这么做的效果可想而知，很快游戏便在四面楚歌中结束了。秦始皇带着怒意重重点击了退出，让鼠标垫下的小宦官微微颤抖。
幸运的是，李斯在进献之前删除了《文明》游戏结束后的历史评价功能，否则结束的可不仅仅只是《文明》而已了。
李斯擦着冷汗退了出去，他是无辜的。在进来之前，他一直认为秦始皇会选择帝王级难度，可谁料到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毫不犹豫地选中了神级——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秦始皇的小心思。
第二个进献者是儒家的代表孔鲋，他出现的比李斯晚一天，因为路途比较远。孔鲋告诉秦始皇，他进献的游戏，叫做《模拟人生》。
“这游戏在周代就有，现在只有我们有复刻版呢。”孔鲋不无得意地补充道。整个帝国里只有他们继承了周王朝的源程序，这是整个儒家都引以为傲的事情。
“那么这个要怎么玩呢？”秦始皇问。他对周朝不感兴趣，但对游戏本身还是充满了好奇。
“首先陛下您需要创建一个人物，然后把他投放到一个虚拟世界中去。在那里，他必须依照礼法行事，才能够让人生充满意义。”孔鲋谆谆教导，“比如说，您要多多拜访您的邻居，这样才能提升他们的好感度。老吾老以及人老，幼吾幼以及人幼，社交规则是这个游戏的核心理念。”
秦始皇有些不耐烦了，如果是在办公状态的他，早已经下令把孔鲋拖出去砍头了，可他现在是在休假，只好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心情。
好不容易捱过孔鲋的游戏教程，秦始皇正式开始游戏。他想先挖一个游泳池，可游戏提示金钱不够。
“这可真是个笑话！”秦始皇嘟囔，“朕富有四海，连个游泳池都挖不起么？”
“身为君主，应当俭朴，为天下范，穷奢极欲会导致破产。”
秦始皇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心想朕早晚会挖一个更大的游泳池，把你们这些家伙都扔进去。”他很快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
“那些邻居为何不来参拜朕？”秦始皇问。
“陛下您需要多多与他们交往，送送礼物，逐渐提升好感度，他们才会主动来拜访您。这个游戏规则告诉我们，仁德很重要。”
“荒谬！”
秦始皇大怒。四海宾服，万国来朝，这是生活的常态，他可从来没听过还要先去朝贡别人再来换取互访的屈辱。
这可真是一款反动游戏，秦始皇给它定了性。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秦帝国开展了专项打击反动游戏买卖活动，在全国收缴了几千张反动游戏光盘，拘留了四百多名游戏商贩。他们还真的挖了一个大游泳池，把光盘与经销商扔进去销毁。
第三个抵达的是墨家巨子。他直截了当地对秦始皇说：“我们墨家不提倡战争，讲究非攻，所以这一次我们给陛下带来的是一个塔防游戏。在这个游戏里陛下只需要防守，防守和防守。”
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堆植物和一群僵尸。
“这些僵尸是什么？”秦始皇问。
“是帝国的敌人，我的陛下。”
“这些花花草草呢？”
“是帝国最忠诚的卫士。”
说实话，这个游戏还是蛮符合秦始皇胃口的，他喜欢看敌人在自己的阵势前尸横遍野。唯一遗憾的是，他只能被动地等待着一波接一波的僵尸靠近，而不能主动出击去捣其老巢。
“是的，陛下，我们不必进攻。当敌人意识到无法征服我们时，进攻便会停止，战争也就不存在了。”
墨家巨子得意洋洋地宣称，觉得自己已经接近胜利了。秦始皇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飞快地用鼠标点击着。大秦帝国的玉米导弹和豌豆炮倾泻出猛烈火力，把无数僵尸打成齑粉。
五个时辰以后，秦始皇的眼神有些涣散，他已经疲惫不堪，就连充当鼠标垫的宦官都换了好几个。
屏幕上僵尸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秦始皇一时失神，让小僵尸飞过来啃掉了几个冷冻西瓜，防线终于崩溃。
“骗子！大骗子！”秦始皇大为烦躁，过长时间的操作让他的手腕酸疼难忍，“说什么完美的防守会阻止敌人，可朕已经打到了六百多波，为何敌人还是层出不穷！？”
“这个，这个是因为陛下选的是无尽模式。”墨家巨子试图辩解。
“可见你们墨家所谓非攻，根本只是纸上谈兵！”
秦始皇意兴阑珊地挥手赶他下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在花园里浇了一圈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又一个流派觐见秦始皇，为他带来各式各样的游戏。兵家带来的是《钢铁雄心》，农家带来的是《养花大亨》，名家推出了精心制作的《逆转裁判》，阴阳家们甚至挖空心思弄出一部《仙剑奇侠传》来。这些游戏无一例外遭到了失败，没有人知道伟大的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游戏。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秦始皇因此御用游戏迟迟定不下来，便驱车前往外地散心。在路过博浪沙的时候，忽然从天而降一只大铁锤，把他的副车砸了一个稀巴烂。暴怒的秦始皇下令追查，一定要抓到凶手才行。
一开始调查人员毫无线索，束手无策。在连续三名调查官员被砍头以后，第四名官员终于挖出了一道线索。他从铁锤飞行的角度、力度和副车被砸烂的程度推断，这名凶手一定是《愤怒的小鸟》的忠诚粉丝，而整个大秦帝国拥有iPone4与iTouch的人屈指可数，这一下就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
最终一名叫张良的年轻人浮出水面，可是他最终逃脱了检察官的指控——没办法，张良可是个韩国人，而众所周知，韩国人只玩星际。
就在整个帝国都陷入了尴尬之时，徐福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了。
徐福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他觐见皇帝的时候穿着西装革履，俨然一副精英派头。
“你给朕带来了什么游戏？”秦始皇问，因为他看到徐福两手空空，只有一个小U盘。
“我给您带来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出色游戏。”徐福把U盘插入电脑，点开里面的PPT，开始给秦皇做演示，侃侃而谈。
“这只是PPT吧，你说的游戏呢？”
“陛下，一个只立足于眼前利益的国家，是没有前途的。我们必须放眼未来，对未来作出一些可预期性的投资，这样才能收获更大利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给您介绍的这款游戏，毫无疑问地是前所未有地的天才之作。可是目前它仍旧在蓬莱岛处于开发状态。如果陛下您愿意进行一小笔风险投资的话，我保证在一年内便可拿到测试版，三年内就能如期上市。如我刚才在PPT里分析的一样，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风险小，回报率高。”
“可是……”秦始皇有些犹豫，徐福说的无疑很有煽动力，可让他拿出钱来换取一个还没开发完成的游戏，这始终有些别扭。要知道，别人可都是拿成品过来兜售的。
“犹豫不是个好习惯，陛下，机会稍现即逝。”徐福冷静地指出，他的这种职业态度终于说服了秦始皇。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下来。秦始皇为徐福准备了三千童男童女，作为风险投资一次性注入蓬莱仙岛，而徐福则承诺在一到三年内，带着蓬莱岛出品的无以伦比的好游戏给秦始皇。
“期待你带着游戏赶在发售日前回来。”秦始皇如此叮嘱道。徐福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力挥舞手臂：“没问题，陛下，一切包在我身上。”
望着徐福的船队逐渐从海平面上消失，秦始皇忽然想起来，徐福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个游戏的名称。他转过头去，问在一旁服侍的赵高：“徐先生有没有跟你提过，蓬莱岛的游戏叫什么名字？”
赵高恭敬地回答：“他从没提过，不过臣曾经偷看过他的笔记本电脑，里面略有提及。”
“叫什么名字？”
赵高努力回想了下，说道：“永远的毁灭公爵，嗯……应该是这个没错。”
“是个好名字，真希望能早日玩到。”秦始皇满怀期待地回答。
诙谐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