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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马伯庸:我在江湖(大结局)

第三章 慕容山庄

这慕容家到底是武林名宿,气度毕竟不凡;只见大门一带一片雾气氤氲,淡香扑鼻,叫整个庄子看起来颇有清雅幽静之感。此时正当晌午,凭空断无如此雾气,想来是这家主人故意在围墙之后搁了生烟的香炉之故,足见这装修是费了番心思的。

萧紫庭上前拍拍门环,过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位黑衣仆役。他见了我们三个人, 先是一楞,然后悄声道:

“三位爷,你们可来了!”

“正是,我乃是忠阳萧紫庭,这一位是东方沧云。”

萧紫庭道,旁边唐枫还没开口,那仆役连忙示意噤声,左右看了看,摆摆手,声音压的更低: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小声点,快进来吧。”

那仆役说完,把门小心半开。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虽然不明就里,但此地是武林世家,有些怪异规矩也不为奇。于是也就没多问,唐枫第一个迈步进去,萧紫庭在后面轻笑道:“唐兄,这信还在你怀里吧,到时见了慕容伯伯,莫要贪功自己献了去哟。”

“哼……”

唐枫头也不回,只冷哼一声,脚步却放慢下来。

那仆役在前引路,我三人紧随其后,一路上但见亭台小筑无不精致,白梅白鹤点缀其间,惹得萧紫庭不住摇头晃脑,反复吟哦,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会便要见了大人物,可不能露出些须破绽;我乃是东方沧云,可不是五虎断门刀的彭大盛。”

我如此暗自嘱咐自己,正想间,前面仆役停了脚步,我一抬头,看到原来已经走到一间三层小楼前面。这小楼颇精致,周围假山环伺,假山之间藤萝交织,几篙翠柱倚在旁边,却叫人看了心旷神怡。

“你们且在这里等一下,不要乱走,我先去探探情况。”

仆役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七转八转就消失在假山之间。

“紫庭兄……”我说到一半,发觉不对,连忙将最后一个“弟”字生生咽了下去,这才继续问道,“这慕容世伯,却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路上关于武林的掌故其实他给我讲了不少,但慕容骧的名头实在太大,他没想到我连此人都一无所知。 唐枫在一旁听了,不免有些疑惑,萧紫庭“咳”了一声,这才哈哈一笑,从容回答

“东方兄你闭关太久,可能还不太了解;这慕容骧慕容大侠乃是武林正道一等一的人物,一身”移花接玉”的神妙武功,连我父亲都称赞不已。”

他说罢,赶紧将我一把扯到旁边,小声道:“彭兄你险些漏了马脚呀……”

“哦哦,实在抱歉,只是这个人我实在不知,一会问话若答不上来岂不麻烦。”

萧紫庭轻叹一声,打开扇子急躁地摇了几下,看那边唐枫还在袖手沉思,总算放下心来。

“哎,也怪我一时疏忽,彭兄,你可还记得谢老师提到的那白面尊者?那尊者乃是一大魔头,二十五年前为祸武林,后来在六出山庄一战,被五君子击败。这慕容骧,就是当时的五君子之一呀,我父亲萧子钰也是其中一人。”

“那另外三个呢?”

我话音刚落,萧紫庭还没接口,就看唐枫目光一凛,厉声道:“有敌人!”我慌忙四下望去,只见周围仍旧平静如常,但屏息凝气之后却能听到山后林间有沉重呼吸声,隐有杀机,来的人只怕有十几个人之多。

“慕容府上怎会有这么重的杀意?”

萧紫庭此时也觉察到了,把扇子举到胸口,对唐枫说道。后者面色凝重,也不答话,径自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针扣到手里。

“不必担心,敌人只有十五个。等会他们若冲过来,唐兄你拿银针截住东边五个,东方兄你制住左边五个,余下五个交给小弟。”

“好!”

我大声应道,拿出大刀来在手中一抖,唐枫听了萧紫庭的安排,虽没言语,但目光已然转到东边,手中银针蓄势待发。以我三人的实力,应付普通敌人应当有七成胜算。

对峙了片刻,忽地一声脆响,象是爆竹,随后假山与小楼顶上“唰唰”跳出十几个人,人人手中拿着木桶, 爬到高处二话不说就将桶中之物泼将下来。

我们只道他们会冲过来撕杀,哪料到敌人居然用这等手段,全都躲闪不及,被从头到脚浇了个正着。这污物腥臭难忍、又粘滞不堪,不是人畜的粪污还是什么?我当年在山里做过农活,也曾担着粪桶施肥,所以这味道也算熟悉。但被这等东西弄的全身都是,实在是…………江湖之中,暗器各有不同,应对之法,也无非是接、挡、躲、格几种,唐枫既然是唐门的,用手来接不在话下;萧紫庭的扇子和我的大刀也足以挡开暗器,但这一桶桶大粪倒下来,接也不是,挡也不是,任什么巧妙手法都无济于事了,这实在是阴毒无极,暗器中的至尊。

我强忍胃中翻腾,抹开嘴边脏物,大叫:“萧公子,唐公子,你们可好?”没人答我,我再一看,那两个人身子僵在原地,全身也是胡涂一片,俊俏脸上满是黄白,看不清表情如何。

待到污物泼完,那些人也不近前,只远远站着发笑。萧紫庭浑身颤抖,手中白香檀骨扇已经成了厕纸,唐枫更是几乎站立不住,再无半点风度,仿佛一只鹌鹑。忽然,一阵银铃般笑声自上方传来,我抬头去看,只见那三层小楼的第三层凭栏之处,几名少女探下头来。

这几个少女个个都明目皓齿,容貌俊秀,手持团扇掩着鼻子,冲着我们三人指指点点,不时咯咯轻笑。

若是平日里,这等情景颇能养眼,但是如今我等没来由地被弄出一身恶臭,又被这等嘲笑,岂又不怒的道理。我也不顾身上仍旧汁水淋漓,大喝一声:“不要欺人太甚!”将胳膊一扬,几滴粪汁直向三楼飞去,吓的那几个少女连声惊呼,往回躲去。

“呵呵呵呵,好臭,说你们是臭男人,你们几个淫贼还真是臭呀。”

只听三楼又传了一个女子声音,声音虽然稚嫩柔媚,但其中自有一股嘲弄的味道,语气颇有计谋得逞的兴奋。

“我等不是淫贼,而是特地前来拜见慕容前辈,参加选婿比武的……”

“呸呸呸,谁信啊,就凭你们几个癞蛤蟆,也来做这白日梦。”

“这……我们说的实在是真话……”

萧紫庭和唐枫如今不能言语,只有我一个人能出言抗辨了。

“真话?那我问你,既然是拜见我家老爷,为什么不走正门,却要从后院悄悄进来呢?”

“……呃……可是那船家告诉我这里才是正门。”

“哼,说谎!我才不信哩,正门后门怎么会分不清楚,你们几个大淫贼分明想进我家后院,这还有假?”

“是真的,是真的,句句是实。”

“那又怎么样,我高兴,我没听到,我没看到,我就知道有三个小贼被我浇了一身大……哎呀,这样肮脏的话我怎么能说出口呢?真是的,呵呵呵呵。”

笑声真是清脆悦耳,但是却叫人听了一阵发寒。

“来人呀,把他们拿下,明天洗洗干净,牵到苏州城里卖了去。”

仆役们一声答应,拿着木棒纷纷靠过来,我大怒,掣开大刀刚要出手,忽然一旁萧紫庭拖着哭腔对着其中一个老年仆役勉强喊道:

“老……老中叔……”

那老仆役停下脚步,讶道:“你是何人?”又仔细一端详,悚然惊道:“你……你是萧公子?”

“……正……是…………”

…………足足费了两个时辰工夫,我这才把身上的污物清理干净,换上一套素色长衫,洒上点香精,只是那恶心之感,始终是萦绕在胃里,时不时也要呕他一下。

我打点好,然后走出房来,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萧紫庭和唐枫这才出来,两个人脸色全是一样的苍白,眼神呆滞,仿佛被人抽去一甲子的功力一般。

老中叔见三个人到齐了,走近来一抱拳,道:小人实在是罪该万死,本来设局收拾几个想唐突我家小姐的淫贼,却没想到竟然是萧公子、唐公子和这位……呃……两位的朋友,真是抱歉。”

那两个人脸色登地变黑,老中叔佯装没看见,继续道:“今天苏州城来了线报,说又有俊俏公子前来燕子坞,几个富商特意来下订单,所以我家小姐才设了此局,谁知道,咳,几位公子若是走正门,便不会有这些是非了。”

“可那船家告诉我们的,这里就是正门。”我忍不住截口问道。

“那是自然,对那些淫贼来说,后门岂不就是他们的正门么?公子看来初入江湖,切口什么的知道的还少呀。”

“………………”我们三人听了都是哑口无言。若依了唐枫平日脾性,此时早就斥责这仆役无礼,但那通遭遇已经把他的锐气熏的一干二净。

“小的这就带各位去见我家老爷,刚才的事……”老中叔说到这里,声音拖长,眼睛眯起来看着我们,“如此丢脸的事情,还请几位为小的保密呀,不要说出去呀。”

他弦外之音任谁都听的出来,这可正扣住了视风雅为命的他们两人脉门。

他领着我们来到一二层亭台,右手一伸,示意我们进去。

“三位少侠,我家老爷就在里面恭候。”

这厅台门前右侧立一块石碑,上书“涵阁“二字,两簇翠竹分依门前;我们一进正厅,里面正方挂着的乃是一副绘像,画中是一位白袍少侠,这人眉间隐有英气,一手横于胸前,一手倒背长剑,叫人见了凛然一肃,左下角还有几个题字:柳兄宝像,弟骧追思。

萧紫庭和唐枫见了这画像,都施一大礼,我也跟着做了,心里一阵奇怪,因为这人面容姿势总有几分熟悉,却不知哪里见过。

刚行罢礼,就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沉稳有度,行走之人看来内功修为实在不浅。正想间,从里间转出一人来,四十有余,着一袭紫袍,宽脸长髯,满面红光,无半条皱纹在上面,目光如剑,叫人对视之间不禁一凛。

“慕容伯伯。”

萧紫庭和唐枫二人同时叫道,原来这人就是燕子邬主人慕容骧。

“呵呵,两位贤侄,别来无恙?”慕容骧微一点头,算做还礼,然后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东方少侠…………”

“这位东方世兄是我在忠阳结识的朋友,平日里极景仰慕容家威名,也是为选婿而来。”

萧紫庭连忙回到,我连忙抱拳,恭恭敬敬叫了声“慕容大侠。”慕容骧“哦”了一声,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恕老夫孤陋寡闻,敢问这位少侠师承?”

“晚辈是舞风刀法第一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因为久仰慕容小姐之名,所以特来姑苏”

慕容骧闻言,眉头一皱:“舞风刀法?这名字却耳生的很,尊师如何称呼?”

“尊师上鹏下圭珐,因为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极少涉足江湖,故而老先生不曾认识。”

这番话都是我早已背熟的,将我师傅彭贵发的名字换了同音,算不得欺师;而隐居山林云云,也是事实。

“看来江湖之外,也有隐逸高士,老夫不能一识尊价,实在遗憾。”

慕容骧客套几句,便不再追问,叫我们三人坐下,招呼仆役上了三盏迎客茶。我接了茶杯,学着其他二人作派,生怕被人看出破绽,这茶杯竟然感觉比大刀还重。

寒暄片刻,轻抚膝盖,缓声说道:

“小女如今年方二九,正当婚配。慕容世家虽非名门,江湖之中多少也有些面子,所以老夫就有了这比试选婿的念头。虽然不成礼数,但也算是我武林中人行事。江湖代有才人出,若能在少年一辈中选出一位武功人品俱是一流的俊才托付小女终身,老夫也算了桩心事。”

萧紫庭道:“却不知伯父打算如何比试?”

“这个你等到时候便知,总之不会屈了真才,呵呵。” 慕容骧道,“你等都是一时俊才,父辈又是老夫故交。若能胜出,于两家都是件美事。”

“伯伯放心,小侄定当不负所望。” 唐枫听到这里,朗声应道,萧紫庭犹豫一下,也接口说道:“小侄尽己所能。”

唐枫与慕容骧均大感意外,以萧紫庭脾性,凡事均不肯落唐枫之后的,这次却反应迟钝。只有我心下里明白,他意不在慕容小姐,自然也就不愿太表殷勤。

“至于这位东方少侠嘛……我虽不熟,不过既然是萧贤侄故交,想来也是少年有为。

慕容骧看了一眼萧紫庭,微微一笑,取来三块馏金扁牌,分别交与我们,自顾继续说道:

“ 这三块金牌,便是几位的信物凭据,好生收着,没这个是进不得后天的试场的。”

我低头来看手中的金牌,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申”字;萧紫庭的是“未”,而唐枫则是“午”。看来除去我们三个,至少已有六人到此。

“老中啊,把冰儿叫来,就说有客人到。”慕容骧道,又转回头来:“你们三个自幼一起长大,如今也有数年不曾见面了吧。”

“…………是的。”

我低下头去喝茶,实在不知他二人现在表情为何。

过不多时,帘外脚步声传来,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走到门前,未曾进屋,先轻声道:“小女冰清,拜见父亲大人!”声音婉转温润,煞是好听,正是适才楼顶那女子的声音。

“呵呵,你来了,快快进来!”慕容骧眯起眼睛点点头,喜道。

随珠帘徐徐掀起,一阵玲环佩响,我只觉几缕熏香先飘入鼻中,馨香几醉。再定睛细看,一名女子缓步走进厅来,头梳双髻,身穿圆领长袖锦衣,下着绿膝阑裙,双脚红丝绣鞋,与她修肩细腰极配,脸上略施黄妆,眉心一点浓黛,双眸若星,看人时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我与她四目相接不过一瞬,竟痴在那里,不能言语。

“来来,快看看,这是你紫庭哥哥和唐枫哥哥,几年不见,都越发英俊了。”

慕容冰清走到我们三人面前,背对着慕容骧低头施礼,待她头抬起来时,嘴角微微上翘,一脸得色,眼睛自萧紫庭扫到唐枫,又扫到我,三个人没不一个默然低头,脸色煞白的。

“父亲。”慕容冰清把脸转过去,又变回温柔少女,撅着嘴道:“几位哥哥都不太高兴哩,见到人家理都不理。”

“哪……哪有的事,实在是多年不见小妹,心情激动之故。”萧紫庭连忙道,唐枫也拼命点头。

“真的吗?那就笑一下嘛,我就相信。”慕容冰清歪着头,靠着慕容骧说道,慕容骧只是微笑,任他女儿说话。

萧紫庭习惯性地想把扇子打开,遮掩自己尴尬表情,然后才想起来那扇子早就成废纸了,只得勉强挤出些笑容,唐枫也是再三努力,才摆出“笑”来,弄的一张白脸涨的通红,倒真是小周郎的风度。

我倒没什么障碍,我师傅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拿的起放的下。于是三人之中,只有我笑的最为自然,只可惜她却没往我这里看上一眼。

又与慕容父女寒暄一阵,慕容骧见萧、唐二人都有点魂不守舍,便道:

“三位贤侄远道而来,本当设宴洗尘,一述旧情。只是比武招亲,公平所在,老夫也不方便与你们叙谈太久。我已经叫下人准备了三间上房,三位早些歇息吧。”

说罢慕容骧站起身,准备送客,这时唐枫忽然想到,忙道:

“慕容伯伯,还有件要紧的事要禀告。”

“哦?”慕容骧脚步停住,目光闪动。

“伯伯可认识谢老师其人?”

“……不错,此人姓谢,叫老师,乃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过你如何知道?”

“是这样,我……我们是在来姑苏的路上见得这人。”唐枫看了我和萧紫庭一眼,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我仔细听他的叙述,其中倒也无乖谬捏造之词,只是将自己被黑衣人围攻的狼狈之情轻轻带过,也是人之常情。

慕容骧听罢,脸色稍变,转瞬恢复常态,道:

“如此,那信却在何处?”

唐枫从怀中取出那信,双手递给他。慕容骧展信一读,面沉如水,抬头扫视我们三人一圈,方言道:“此事干系重大,三位贤侄切莫说与第五人知。”

“那总捕快何中棠也许这几日就会到姑苏来,伯父还请提防。”

唐枫又道,慕容骧只是“唔”了一声,却无言语,只捻须沉思。我们三人见他这等神色,也不便久留,就告辞离开了。临离开之时,我又回头望去,慕容冰清正扶着她父亲肩膀,眼睛看也不看这边。

刚迈出楼门,忽然慕容骧在身后问了一句:

“东方少侠,敢问你用什么兵刃?”

“回慕容前辈,乃是耀日刀。”

慕容骧点点头,不再言语,挥了挥袖子,和慕容冰清转回内堂去了。

接着仆役领路,我三人来到一早准备好的客房,唐枫冲我施了一礼,自顾进了自己屋子。萧紫庭和我屋子相邻,也各自拜别。

一进了房间,就见里面搁着一盆香精热水,一帕毛巾,桌上还有四碟江南小吃与一壶酒,包裹兵刃都已经放在桌边。看来慕容府上服务的倒真周到。我洗了把脸,去了外衣,取出半本侠客小说斜躺在床上读起来。

过不多时,就听房门响动,进来的却是萧紫庭。看他气色,总算恢复一些,有了平日里的沉稳气度。

“东方兄好兴致,还在看书啊。”

“这卷就快看完了,写的实在不错。”

两个人都不愿再提那事,彼此说话都小心翼翼,惟恐触及那话题。萧紫庭一边拿起桌上酒壶玩赏,一边道:“今日一观,你觉得慕容世伯这人如何?”

我想了想,道:“确实是前辈风范,叫人佩服的紧。”

“哈,做为未来的岳丈可还称心么?”萧紫庭道,其中大有深意。

“萧兄取笑了……”我连忙又转了话题,免得自己尴尬,“……适才我见到那楼里有一幅白衣男子的画像,你二人见了都要拜的,却不知道是谁?”

“呵呵,这里涉及到武林中的一大掌故。我这来,就是要给兄讲讲的。”

萧紫庭坐到桌边,慢慢斟满一盅酒,轻啜一口,这才徐徐讲道。

原来二十五年前,武林之中出了一个魔头,名叫白面尊者,此人久有制霸江湖之心,武林正道几为其所灭。绝望之际,五名少年侠客挺身而出,亲赴老巢六出山庄与之决战。这五人中,有慕容骧慕、萧子钰,唐枫的继父唐绎,还有那日在萧紫庭家看到的齐飞白;而另外一人,却无名字,只知姓柳,来历不明,却是五人之中武功最高的,只有他勉堪能与白面尊者匹敌。五个人与白面尊者剧斗一天一夜,几乎败北,那个少侠见不能胜,毅然舍弃己身,抱着白面尊者跳下悬崖,同归于尽。武林人感其恩义,将是役五个人尊为“五君子”,而那位少侠舍己为公,居功阙伟,人皆以“柳大侠”呼之。

“这么说来,我在涵阁所见的画像,就是那位柳大侠?”

“不错,后来江湖中人追思先烈,便做了这幅画像,五君子中的四人都各藏了一份,悬于正堂,见者无不执礼。”

“这位柳大侠义薄云天,真是叫人好生佩服!”

我听了之后,不禁肃然起敬,不想竟有此等英雄男儿。

“我当年听我父亲说起这段故事,也是心驰神往,只恨晚生了许多年,不能和他结识。”萧紫庭道。

“不过,连你父亲他们也不知这个人的来历么?”

“我父亲说,柳大侠生平没人知晓,临到决战前夜,才忽然出现在他们四人面前。次日一战与白面尊者同归于尽,他前后出现在江湖中的日子,总共也只短短那么两天而已,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个姓氏叫后人凭吊。”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等的成就啊。”

我一阵感慨,萧紫庭闻言诡秘一笑,看看窗外无人,扇子一挡,低声道:“你可记得那谢老师临终前的话么?那白面尊者竟然又重出江湖。到时候,还愁没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可是,不是说那魔头与柳大侠堕崖而死了么?”

“只是堕崖而以,没人确实见了他尸首……姑且不论这消息真伪,凭我的感觉,这江湖又要起一场绝大的风波了”

“果真有此事?”

我听了,忽然想到侠客小说里,颇有几个堕崖不死的角儿,不是拣了秘籍就是遇个高人;不过多是正道高人能有此际遇,恶徒却从无这等好运气。

“刚才慕容世伯接过那信,表情如何你也看到了,此事绝不寻常……”

他话未说完,就听有人敲门;两个人都是一惊,连忙噤声不语,我看了他一眼,喊道:

“哪位?”

“东方公子,萧公子,老爷有请。”

我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慕容家的仆役。萧紫庭道:

“请问慕容伯伯叫我们去,是什么事?”

“小的不知,只知道刚才来了个位公门的捕头来找老爷。”

我和他对视一眼,心里明白,都暗想这何中棠来的还真快。

“那唐枫是不是也被叫去了?”

“是的。”那仆役恭敬答到。

这次去的却不是涵阁,而是燕子坞的正厅。进到厅里的时候,慕容骧、唐枫还有何中棠三人已经在了。慕容骧手托热茶,一脸沉稳;唐枫抱臂站在一旁,颇有不耐之色;而那何中棠则端坐在椅子上,仍是面无表情。

“啊,你们两个也来了?”慕容骧见到我们,呵呵一笑,把手中茶杯放下,“这位是六扇门中的新亭总捕头何大人。”

“我们和这位大人已经见过了。”

萧紫庭回道,我点点头。慕容骧又道:“这位大人此次造访,是专为谢老师而来。”

“不错。”何中棠冷冷接口说道。

“谢老师被强人殴打致死,这是你亲见的。现在犯人既然已经落网,又来找我做什么?”

唐枫话没说完,慕容骧从一旁拦住:“哎,贤侄,少安勿躁;公门与江湖迥然。这取证做供,乃是律例规矩。衙门百姓本是一家,我等身为天子臣民,自当尽力配合朝廷办案才对。”

听了慕容骧这番话,何中棠脸色还是如腰间铁尺一般僵硬,只见嘴唇在动。

“他们三人,只需录个供子即可,我此番来还有一人要问。”

“哦?只要在老夫府上,就一定叫来与大人查问。”

“就是慕容先生你。”

何中棠说完,我们三人俱是一惊,慕容骧反倒毫不在意,脸上从容依旧。

“呵呵,老夫?也对,也对,谢老师与我是至交,我定当知无不言。”

“那最好,这谢老师是哪里的人?做什么职业?”

慕容骧略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他是河南叶县人,老夫与他年轻时便就相识,平日里以传递信件为业。”

“可此人武功不低。”

“大人好眼力,他所传的信件,多是涉及江湖事务,干系重大,若没个一技傍身,怎能安全送到。”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三月之前吧,那时候是老夫寿辰。”

“他临死之前,曾请这三人转交一封信给慕容先生,显然是受人委托,也是他被人追杀的原因所在。关于这个,慕容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慕容骧把茶杯缓缓搁到一边桌上,茶盖盖好,方笑道:“老夫最后一次见到他已是数月之前,此后就一直与他再无联系;大人既然已经拘了那几个杀人的凶犯,对于追杀的原因想必知道的比我多吧。”

“据那七人供称,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其他一概不知。”

“哼,哪个犯人不是如此说?你们公门却真是容易轻信于人。”唐枫站在一旁站的乏了,忍不住出言讥讽。

何中棠转头到唐枫,嘴角微微上撇,一字一句道:“入了公门,讲的自然都是实话。”12个字咬的字字清晰,那七人却不知道是经受了何等待遇才“讲的自然都是实话”。

“何大人。”萧紫庭插过话来说道,“谢老师临死前曾说,那白面尊者重现江湖,在下以为这便是那几人追杀谢老师的原因所在。”

“哦,你说二十五年前犯下二十二条杀人罪名的朝廷要犯孟轩仪?”

“不错,我们江湖都称其为白面尊者。”慕容骧道。

“这人的案子,已然销了。若有线索寻他,我自当禀告刑部。不过这谢老师之死,却另有玄机。”

何中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道:

“这是我在谢老师尸身上搜检来的,诸位可知道这是什么?”

四个人看着他手中小小瓷瓶,都不做声。

“这此中盛的,乃是五石散。”

何中棠此言一出,听者无不动容,厅内一片肃然。

萧紫庭当日曾与我讲过,说时下江湖之中,流传着一种奇药,假托魏晋时的名物,名叫五石散。人服食后,精神焕发,只是极易上瘾,若不持续服用,就会涕泪交加,癫狂不已,药贩籍此牟取暴利。故而名门正派,多禁沾此物,而朝廷亦下令严查,但有发现带五钱以上五石散行走者,立斩。只是这药利极大,所以屡禁屡兴,总有人暗中贩卖。

现在没想到谢老师身上竟有此物,确实叫人惊诧不已。

“……却没想到谢老师为人忠厚,却与五石散扯上了干系。”慕容骧拈须叹息,何中棠把瓷瓶收入怀中,冷冷道:“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了。”

“无礼!你想诬陷慕容伯伯参与贩五石散不成!”

唐枫大怒,做势上前,萧紫庭在一旁一言不发。何中棠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只两道视线如炬,直直盯视着慕容骧。慕容骧却没发作,只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为撇清嫌疑,老夫也只得来做个澄清了。”

说罢把那信递与何中棠,又加了一句:“如大人还有疑问,我阖府上下请随意搜查,若查出半钱五石散,老夫愿服王法。”

何中棠接过信,仔细看过两遍,又抬头看着慕容骧,慕容骧又道:

“自大人你进门,老夫一直在旁边不曾离开半步,就算想调换这信,仓促之间也是无能为力吧。”

何中棠“哼”了一声,把信交还给慕容骧,后退三步,抱拳言道:慕容先生,多谢如此合作,以后但有什么与此相关的消息,还请速速报之于我。”

“那是自然。”

“听说慕容庄主这几日比武招亲,大宴宾客。莫要忘记朝廷有律例,凡二十五人以上酒宴,须向当地衙门报备。”

“这个不劳大人费心,我已然安排好了。”慕容骧不急不忙,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免许票纸,赫然盖有扬州府的大印。何中棠一时居然也无话可说,只是一抱拳,转身离开了正厅,朝大门走去。

慕容骧目送他走出正厅之后,这才转身过来,仍道:

“刚才叫几位贤侄受惊了。”

“那公差实在无礼,伯伯您在江湖何等声望,岂可受这等小人之气!”

唐枫说罢,看着萧紫庭,想来是对自己刚才两番斥责何中棠的表现颇为自得。萧紫庭冷哼一声,恨恨道:

“这家伙………………”

“咳,这班公差,无非是要些好处,回头叫管家封几十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不必多事,耽误了比武的期约。”

慕容骧说完这句,摆了摆手。本来唐枫与萧紫庭打算开口问问“白面尊者”的事,见他不打算说,也就各自咽了下去。我心想,谢老师这封信,既不是和五石散有关系,必然是谈及白面尊者出山之事;不给我等知晓,那一定是涉及重大,看来果然如萧紫庭所料,这江湖是要起大波澜的。想到这里,不禁手心出汗,内心一阵激动。

“对了,东方少侠。”慕容骧忽然转向我道,“你今日说你是舞风刀法第十三代传人,这刀法老夫从没见过。既然都到了正厅,不知是否能在此演练一番给老夫开开眼界?”

他忽然提出这要求,我不禁一楞,慕容骧见了笑道:

“呵呵,少侠可是怕被别人看到,对后日的比武不利?”

“不……不是,庄主说哪里话……”

说完我转身就走,慕容骧讶道:“东方少侠,你这是去哪里?”

“去房中取我的兵器。”

“不用了” “老夫这里有现成的。” 慕容骧摆摆手,说完叫人取来一柄刀来,大小形状都与我的兵器仿佛。我接过来掂掂重量,觉得颇称手。

“如此,那就献丑了”

我一抱拳,提着刀走到厅中,这时萧紫庭走到旁边,低声提醒道:速度放慢,尽量雅致。

于是他退到圈外,我开始按照五虎断门刀的路子耍了起来,速度尽量放慢,只是这“雅致”仓促间却颇难做到。耍了三四招,我自觉够雅致了,却听到几个仆役吃吃地笑,唐枫也一脸不耐神情,倒是慕容骧凝神细看,十分认真。

萧紫庭见有些不妙,惟恐慕容骧看出什么破绽,连忙朗声道:东方兄的招数大家多不认识,就由小弟我来做个解说。“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点头,先用了招左横斩。

“这招名叫云横秦岭,取其绵延千里之意,一刀出去,三尺之内皆在刀锋之内,隐有寒气逼人,正合了秦岭至阴气象。”

我接着进招变为斜前刺。

“这招叫西出阳关,刀身微斜,侧进前刺,似有不舍之意,正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意境全出。”

我就势倒地一滚,趴在地上,再翻身把刀口向上挑去。

“……呃……这招……这招叫做大鲧偷息。取典自禹帝之父鲧窃上帝之息,先攻敌下盘,谓之鲧;再上挑刀口,谓之偷息……”

等到我一趟刀法练完,我固然是汗水淋漓,那边解说的萧紫庭也是满头大汗。

“甚妙甚妙,东方少侠的刀法真是精妙,老夫今天是大开眼界了。”

慕容骧托须称赞道,我收了势,把刀倒转过来,交还给他。

“让前辈见笑了。”

慕容骧笑呵呵地起身,道:“不然不然,少侠刀法质朴,其中隐有威势,当然不错。两位贤侄,此番比试,你们有对手了呢。”

萧紫庭坦然一笑:“有东方兄在,小侄怕是不及。”唐枫面色不大自然,但也不得不说了一句:“东方兄刀法确实精妙,来日胜负也未可知。”

“今天跟那差人纠缠了半天,幸亏能欣赏到东方少侠如斯绝技,也算不曾虚度了。哦,对了,老夫还有些筹备之事,就先离一步。”

慕容骧言罢起身离开,我等也就纷纷告辞,折回自己房间去。回房的路中,萧紫庭对我说道:“彭兄好险,刚才可把小弟我累煞了。”

“当真辛苦,当真辛苦。”我大为感激。

“说起来,那公差来的好快,我们前脚到,他后脚就来了。”

“那人眼神好厉害,每次看我,我都觉得几乎要被看穿了一样。”

说话间回到房间,我一推门,不禁悚然一惊,只见屋子里散乱不堪,包裹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扔了一地,一片狼籍。

我疾步上前,一眼就看到,原本在桌子上搁着的“申”字牌子,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牌子若失却,这选婿大会就没资格参加了。我急忙环顾四周,见屋侧的两扇窗户大开,窗棱上还有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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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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