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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余华短篇小说:我为什么要结婚?

他们结婚的前两年,我去过他们家几次,每次都遇到沈天祥,或者是王飞,或者是陈力庆,或者是同时遇到这三个人。我们在林孟的家中觉得很自在,我们可以坐在沙发上,也可以坐在他们的床上,把他们的被子拉过来垫在身后。王飞经常去打开他们的冰柜,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他说他不是想吃些什么,只是想看看。

林孟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他的茶杯是一只很大的玻璃瓶,装速溶雀巢咖啡的玻璃瓶,他喜欢将一把椅子拖到门后,靠着门坐下来,端着那只大玻璃瓶,对着我们哈哈地笑,他的话超过十句以后,就会胡说八道了。他经常很不谨慎地将他和萍萍之间的隐私泄露出来,并且以此为乐,笑得脑袋抵在门上,把门敲得咚咚直响。

萍萍在这时候总是皱着眉对他说:”你别说了。”

屋里人多的时候,萍萍都是坐在一只小圆凳上,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我们说话,当我们觉得是不是有点冷落萍萍而对她说:

“萍萍,你为什么不说话?”

萍萍就会说:”我喜欢听你们说话。”

萍萍喜难听我说几部最新电影的故事,喜欢听沈天祥说钓鱼的事,喜欢听王飞比较几种牌子的冰柜,喜欢听陈力庆唱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她就是不喜欢听林孟说话,她的丈夫说着说着就会说:

“萍萍每天晚上都要我搂着她睡觉。”

萍萍的双眉就皱起来了,我们哈哈地笑,林孟指着他的妻子说:

“不搂着她,她就睡不着。”

“可是,”林孟继续说,”我接着她,她就往我脖子里不停地呵气,弄得我痒滋滋的……”

这时萍萍就要说:”你别说了。”

“这样一来我就睡不着了。”林孟哈哈笑着把话说完。

问题是林孟这方面的话题还会继续下去,只要我们坐在他的屋中,他就不会结束。他是一个喜欢让我们围着他哈哈笑个不停的人,为此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他会把萍萍在床上给他取的所有绰号一口气说出来,把我们笑个半死。

萍萍给他取的绰号是从”心肝”开始的,接下去有”宝贝”,”王子”,”骑士”,”马儿”,这是比较优雅的,往后就是食物了,全是”卷心菜”,”豆干”,”泥肠”,”土豆”之类的,还有我们都听不明白的”气势汹汹”和”垂失丧气”。

“你们知道’气势汹汹’指的是什么?”

他知道我们不明白,所以他就站起来得意洋洋地问我们。这时候萍萍也站起来了,她看上去生气了,她的脸色都有点泛白,她叫了一声:

“林孟。”

我们以为她接下去会怒气冲冲,可是她只是说:

“你别说了。”

林孟坐回到门后的椅子里对着她哈哈地笑,她看了他一会后,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我们都显得很尴尬,可是林孟却若无其事,他对着妻子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挥挥手说:

“别管她。”

然后继续问我们:”你们知道’气势汹汹’指的是什么?”

没有等我们摇头,他自己先说了,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裤档说:

“就是这玩艺儿。”

我们开始笑起来,他又问:”‘垂头丧气’呢?”

这次我们都去看着他的裤档了,他的手又往那地方指了一下,他说:

“也是这个东西。”

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萍萍和林孟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以后,她对丈夫的胡说八道也就习惯起来了,当林孟信口开河的时候,她不再对他说:”你别说了”,而是低下头去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似乎她已经接受林孟的随口乱说。

不仅如此,偶尔她也会说几句类似的话,当然她比林孟含蓄多了。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坐在他们的家中,大家一起赞扬林孟笑的时候很有魅力时,萍萍突然插进来说:

“他晚上的笑容才叫可爱。”

我们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大家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孟,看看萍萍,萍萍就又补充了一句,她说:

“当他需要我的时候。”

我们哈哈大笑,这时萍萍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了,于是面红耳赤。林孟面对自己的笑话被揭示出来后,嘿嘿地发出了尴尬的笑声,他的脑袋不再去敲打后面的门了。当可笑的事轮到他自己身上,他就一声不吭了。

我们对他们婚后的床上生涯就这样略知一二,我们对他们另外的生活知道的就更多了,总之我们都认为林孟艳福不浅,萍萍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温柔与勤快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和林孟为了什么而争执起来。我们坐在他们家中时,她总是及时地为我们的茶杯斟上水,把火柴送到某一双准备点燃香烟的手中。而林孟,结婚以后的皮鞋总是锃亮锃亮的,衣着也越来越得体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了萍萍这样的一个妻子。在此之前,他是我们这些朋友中衣服穿得最糟糕的人。

就这样我回忆着他们的一些生活片断,在这天上午来到他们的寓所,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来敲他们的门了,当萍萍为我打开他们的房门时,我发现萍萍的样子变了一些,她好像是胖了,要不就是瘦了。

开门的时候,我先看到了萍萍的手,一只纤细的手抓住门框,门就开了,我觉得萍萍看到我时像是愣了一下,我想这是她很久没有看到我的缘故,我微笑着走了进去,然后发现自己没有看到沈天祥,没有看到王飞,没有看到陈力庆,就是林孟,我也没有看到,我问萍萍:

“林孟呢?”

林孟没有在家,他早晨七点半的时候就出门了,他去工厂上班了。沈天祥,王飞,陈力庆这时候也应该在他们各自的地方上班干活。只有我和萍萍……我对萍萍说:

“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指的是在这个房间里,我看到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脸上的肌肉抽了两下,我心想这是微笑吗?我问萍萍:

“你怎么了?”

萍萍不解地看着我,我又说:

“你刚才对我笑了吗?”

萍萍点点头说:”我笑了。”

然后她脸上的肌肉又抽了两下,我倒是笑起来了,我说:

“你怎么笑得这样古怪?”

萍萍一直站在门口,那门也一直没有关上,抓住门框的手现在还抓着,她这样的姿态像是在等着我立刻离开似的,我就说:

“你是不是要我马上就走?”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手从门框上移开了,她的身体向我转了过来,她看着我,她的两只手在那里放来放去的,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萍萍,全身僵直地站在那里,笑的时候都让我看不出来她是在笑,我对萍萍说:

“你今天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

我看到她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我继续说:

“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那我就坐下了。”

我说着坐到了沙发里,可她还是站着,我笑了起来,我说:

“你怎么还这样站着?”

她坐在了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将自己脸的侧面对着我,我觉得她的呼吸很重,她的两条腿摆来摆去的,和刚才的手一样找不到位置,我就说:

“萍萍,你今天是怎么了?今天我来了,你也不给我倒一杯水喝,也不给我削一个苹果吃,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萍萍连连摇头,她说: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站起来去给我倒水,笑得像是笑了。她把水递到我手上时说:

“今天没有苹果了,你吃话梅吧?”

我说:”我不吃话梅,话梅是你们女人吃的,我喝水就行了。”

萍萍重新坐到椅子上,我喝着水说:

“以前我每次来你们家,都会碰上沈天祥他们,碰不上他们三个人,最少也能碰上他们中的一个,今天他们一个都没来,连林孟也不在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又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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