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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古风权谋小说:凰权(卷一)

卷一 忆帝京 第五十八章 论情

鸾佩落下,满殿寂静中听见清脆的珠玉撞击之声。

无数人的小心脏,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楚王风流满帝京,然而他的风流十分的具有外延性,对向内发展似乎兴趣不大,闲杂人等可以不断听说他在哪家青楼楚馆为哪位花魁一掷千金,但却不容易看见他纳妾娶妻,至今他的王府,姬妾也就两三位,还是皇帝赏的,太子送的,兄弟们塞的。

据说原本姬妾队伍还要庞大些,但是隔上一阵子,总会那么恰到好处的死上一两个,如今硕果仅存的那几位,都小心的把自己活成了文物,楚王不来挖土,坚决不打算见天日。

很多人以为他是不是不小心把鸾佩给搞丢了,这辈子不打算拿出来亮相了。

今儿可算终于盼着了。

“弈儿今日好兴致。”天盛帝眼底掠过一丝惊异,目光特地在所有闺秀脸上转过一圈,他是有点了解这个儿子的,如果座中没有他感兴趣的人,他绝不会掏出鸾佩。

当然,每个人都看过了,唯独漏掉了凤知微。

“有夫之妇”,既丑且疯,关她什么事。

“往年都是些诗词玩意儿。”常贵妃和皇帝商量,“今天不妨来点新鲜的。”

“问问孩子们都有什么好主意?”皇帝含笑吩咐。

“陛下,娘娘。”一个黄衣女子当仁不让的立起,先亭亭四面一福,姿态优雅,众人都赞一声,好风姿!

再看脸,柔婉姣美,宫样娥眉,是名满帝京的才女,吏部尚书之女华宫眉了。

都觉得合适,除了她,还有谁配出这个头呢。

华宫眉明眸一扫,很满意自己的众望所归,神态更加雍容,语声更加温柔,含笑道:“陛下!娘娘,诸位殿下,臣女有个浅薄主意。”

“说来。”常贵妃神色淡淡的,有点恼她抢了自己侄女风头。

“我朝如今正有战事,万千将士前方杀敌,雄姿如铁旌旗如林,身为闺中儿女,虽不能亲随战场,却也心向往之。”华宫眉微笑,“臣女提议,今日仿照沙场捉对厮杀,任意自请挑战,再以战鼓之擂定下时辰,击鼓三声而文出,超过时辰者败,谨以此,表达对前方将士浴血为国的敬意,并为我天盛完胜大越助威,不知贵人们意下如何?”

这是既考能力又考捷才了,互相挑战,击鼓三声便要答出,其难度比起惯常的出个题每个人慢慢写,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常贵妃皱皱眉,自家侄女文采是有的,但是敏捷不足,正想怎么否决,身边天盛帝却已扬眉笑道:“好,这个法子好,且看击鼓三声,众女相争,新鲜有趣,就这样吧。”

常贵妃暗叹一声,心知天盛帝心悬战事,华宫眉这说法算是投了他所好,只好含笑吩咐众人去取鼓,不多时在韵律司取了鼓来,便在前堂阶下架了。

“不知道臣女们有没有这面子,请楚王殿下亲自击鼓?”华宫眉瞟着宁弈,笑意盈盈。

宁弈举起酒杯,轻轻沾唇,抬目对华宫眉一笑。

华宫眉一喜。

“没有。”

……

华宫眉尴尬的怔在那,一旁的七皇子已经笑道:“六哥怎么能去击鼓?这万一要是偏心了谁家小姐,那鼓击得拖泥带水迟迟不落,可怎生是好?”

满堂大笑,顿时化解了华宫眉的窘境,那女子也十分厉害,借机一笑道:“是,多亏王爷提点,是小女子思虑不周。”一句话轻轻带过,随即向首座躬躬身,“还是请陛下亲指击鼓人吧。”

“相烦赫连世子。”天盛帝目光一转,觉得赫连铮是外客,比起其他人来少了牵扯,他来最合适。

赫连铮老大不乐意,咕哝:“我击鼓就得是上战场,要我为一群娘们击鼓玩乐算个啥。”

凤知微瞟他一眼,提醒,“世子,您身边正坐着个娘们。”

“您是小姨。”赫连铮毫不脸红,“小姨是尊长。”

“去吧。”凤知微推他,“为这小事抗旨不值得。”

赫连铮抬手喝完杯中酒,捋起衣袖大步过去,一边走一边还不放心的回头嘱咐:“你可别参加,人家娶老婆,没你事儿。”

“怎么会。”凤知微赶他,“谁娶老婆都不关我事。”

她斟一杯酒喝了,心想玩什么玩?天盛帝明显属意于华宫眉,这么难的方式,不是放水给她赢?也是,华家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家族势力单薄,天盛帝肯定不愿宁弈娶个势力雄厚的世家女再如虎添翼的。

赫连铮坐在鼓下,金柄鼓槌在手中抛来抛去,华宫眉昂首含笑立在人群中央,目光缓缓在众席面上掠过,接触到她目光的女子们都有些不安,下意识的缩了缩,怕被她邀请挑战,华宫眉因此笑得更加得意。

终于有人不甘被宰割。

“陛下,臣女有异议!”站起的紫衣女子,娇小清秀,风姿纤弱,语声却有几分铿锵之意,“文才有高下,文思敏捷却也未必就代表才能出众,这种比法,有失公允!”

天盛帝怔了怔,常贵妃认出这是次辅胡圣山的孙女,立即笑道:“胡小姐有什么好法子,但说不妨。”

胡家小姐胡静水福了福身子,朗声道:“既然是为前方将士助威,此事人人都应参与,臣女的意思,是世子击鼓三声,每人写出自己的题目交上,然后由陛下娘娘按难度,点选出题目前三甲,由臣女们自请答题,不过点选出的三甲题,在有人自请应答前,只报出题者名字,不告知题目内容,由臣女们自请挑战题目,另外,出题被陛下评为前三甲者,必须自请答题。陛下以为如何?”

胡静水心里明白,一旦让华宫眉那样随意挑战,其他人气势首先就弱了几分,与其让她一人大出风头,不如拉所有人下水,说不定能冒出个可以压服她的,就算没人能压住她,选出前三甲,也可以避免让她独占鳌头,成为楚王妃当仁不让的人选。

这种国宴点选,本来就只是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个意向确定,没有规定说必须第一就是王妃,毕竟立妃是大事,需要考虑的地方很多。

她自认为就算拿不到第一,前三甲也是没问题的,而华宫眉自负太过,难保不在哪个问题上铩羽而归。

凤知微淡淡喝酒,心想这位胡小姐心计很足,这种比法,就算后面的答题不出彩,只要题目出得好被评为前三甲,也挣回了足够的面子,总比被压得死死的好。

华宫眉也无所谓,法子变来变去又如何?能改变她帝京第一的事实吗?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他虽然有心放水,但也不好做得太过,当下应了,内侍给除了皇子之外的所有客人,都发了纸笔。

宁弈突然笑道:“这法子好,各位小姐辛苦,小王先敬各位一杯。”

他飘身下阶,团团一敬,自己当先饮尽,众人红霞上脸,赶紧都喝了。

凤知微举起杯子,杯子里浮着个蜡丸。

就在刚才,宁弈趁所有人都仰首喝酒的时候,弹了个蜡丸在她杯子里。

凤知微不动声色将蜡丸取出,在袖子里碾开,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平藩之策。”

这是在作弊吗?凤知微将纸条揉碎,若有所思——天盛朝只有一位异姓藩王,便是封在西平道永宁王,当年开国之臣中,老永宁王几乎助天盛帝打下了半壁江山,说句夸张点的话,当时老永宁王就是自己做皇帝也是当得的,最终却让了天盛帝,所以建国后封赐极重,但帝王就是这样,送给你的迟早要拿回来,让你吃下的迟早要你吐出来,再加上继位的小永宁王拥兵自重,对朝廷阳奉阴违,他的属地里的官员都是自选,朝廷干涉不成,所以这些年天盛帝看似声色不动恩宠犹在,但内心里,一定已经将这事惦记上了。

宁弈的意思,是要她用这题目来争夺前三甲吗?

用这个题目?

凤知微笑笑,笑意带点讥嘲,抬眼看看,斜对面的华宫眉,不知为何突然喜上眉梢,脸上激动得泛出晕红,连眼眶都似泛了泪意。

这是怎么了?喝多了?

赫连铮早已不耐烦,大喝:“击鼓!”

小姐们赶紧唰唰的铺纸濡笔。

“咚——咚——咚——”

鼓声很慢,然而再慢的鼓声也有停止的时候。

凤知微一直在漫不经心喝酒,直到第二声鼓声将歇,才懒洋洋写了几个字。

纸卷封好交上去,天盛帝一一阅览。

红灯淡淡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四面寂静只闻纸张簌簌翻动之声,所有人屏息静气,紧紧盯着天盛帝脸上神情。

只有两个人,依旧神态自如。

一个是宁弈,好像现在选的不是他的妃子一样,没完没了看春宫。

一个是凤知微,偷偷将隔壁桌上因为紧张而一口没动的“古月醇”给穿越到了自己桌上。

她不是馋酒啊,真的,只是可怜赫连世子到现在还没喝上几口呢。

灯光明亮,照得天盛帝神情纤毫毕现,大多数时候是平静无波的,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拿起一份纸卷,看了看。

有人攥紧了手绢。

有人坐直了身子。

天盛帝看了看,又放下,众人发出不知是失望还是欣喜的长气。

天盛帝越翻越快,众人的小心脏也如被翻来翻去,搅扰得不知上下,突然天盛帝停了手。

他取出那份纸卷,看了又看,突然噗嗤一笑。

身边的常贵妃好奇的看了看,一把抽出手绢,捂了嘴。

众人面面相觑十分好奇,韶宁公主仗着娇宠,蹬蹬蹬奔上阶,探头一张,哈哈哈捧着肚子下去乐了。

宁弈一直淡定看春宫,终于有点忍不住,放下春宫图回头望了望,七皇子已经起身过去,一眼看过,脸色古怪的下来,一看那神情,就知道憋笑憋得很辛苦。

宁弈抬眼望他,七皇子不说话,斜眼瞟他,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宁弈重重放下酒杯,啪一声酒水四溅。

七皇子吓了一跳,知道这人已经被撩拨到了顶点,赶紧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宁弈脸色铁青。

仔细看,他握在手中的纯金酒杯似乎有点变形。

凤知微同情的瞅着那只酒杯,觉得呆在楚王殿下身边的东西都好可怜。

天盛帝笑了半天,将那纸卷放在一边,第一个的位置。

常贵妃又去捂手绢,韶宁刚刚直起腰又弯下去了,七皇子在和王妃咬耳朵,王妃忙着找手绢,其余皇子纷纷好奇的凑过头去,然后哄一下再各自找地方去笑。

宁弈手中的酒杯已经成了薄金片片儿。

他抬眼,目光一转,落在了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对他露出一脸无知的天然呆神情——模仿顾少爷的。

宁弈怔了怔,目光倒有些狐疑了,此时天盛帝已经将题目三甲全部选出,又将那三甲题目看了看,一瞬间脸色有些复杂,随即笑了笑,道:“今儿这题目倒都不错,我天盛皇朝世家之女,倒多才女。”

华宫眉神色得意,开始整肃衣服,准备领赏。

“就这三个吧。”天盛帝将三个纸卷各自拴了金银白三色的丝带,示意内侍宣布。

众人坐直身体,目光灼灼。

内侍取出第三个纸卷,先报探花名字。

“吏部尚书女,华氏。”

众人哗然,华宫眉脸色惨变。

怎么不是状元卷!

华宫眉的题目只得了个第三,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大家呆了半晌,大多数人又觉得欢喜起来。

秋玉落才学不行,自觉三甲无望,看华宫眉失魂落魄,又觉幸灾乐祸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问她:“怎么办?我那疯子姐姐会不会拿第一?”

华宫眉的心思并不在凤知微身上,呼卓世子的未婚妻,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只是不忿她如此出风头罢了,此时听见这句,冷笑一声道:“全天下人都死光了,也轮不上你姐姐!”

“榜眼卷,”内侍报,“乾元阁大学士胡圣山孙,胡氏。”

胡静水露出微笑,却又有些微微失望和惊异。

她有备而来,题目是经过指点的,怎么还会有人超过她?

“状元卷。”内侍的声音拖得长长,众人目光灼灼望过去,屏住呼吸——最优秀最有才名的两名女子不过屈居第二第三,还有谁能超过她们?

小姐们面面相觑,看谁都觉得可能,也都觉得不可能。

还是没人多看凤知微一眼。

宁弈自斟自饮,神态已经恢复了悠然自得,还有点小小幸灾乐祸的样子。

赫连铮百无聊赖玩着鼓锤,反正也不会是凤知微,她不会在这种场合故意去争王妃之位的,这女人,心大着呢。

凤知微自斟自饮——反正也不会是她,就她那题目,不气死人就不错了。

内侍尖利的嗓音,在极度静寂中,穿透了整个宽阔广场。

“凤知微!”

惊呼。

骚动。

无数人唰的站起,再发觉失礼赶紧坐下。

都坐下了,才发觉还有人呆呆站着,完全反应不过来,是秋玉落和华宫眉,两家的夫人赶紧用力按她们坐下。

宁弈小酒喝得更欢快,以至于开始咳嗽,脸上起了淡淡红晕,越发皎如明月雅若流云,看得无缘三甲的女子们想死。

赫连铮手中的鼓锤掉下,险些砸到脚。

凤知微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酒杯也捏成金片片了。

不是吧,就她那题目,状元?

座上天盛帝含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干政非国家之福,有些题目虽好,却不宜提倡,女子嘛,就该关心女子应关心的事儿,所以这个状元卷,看似玩笑俗气,其实新、奇、而有胆气,朕是很喜欢的。”

他说到那句“妇人干政”,原本神色不太好看的常贵妃脸色白了白,急忙接道:“是,臣妾也以为,状元卷当之无愧。”

这么一说,众人更是好奇,不知凤家这个疯丑女怎么就得了陛下娘娘的青眼,如此盛赞,连胡家小姐和华家小姐都排在她后面,常贵妃侄女更是榜上无名。

凤知微却后悔得想撞墙。

她错了!

为了表现才华,众家小姐题目肯定都往宏大重要的政事上想,反而引起了天盛帝的不安和不满,于是相形之下,她那恶趣味的题目,就被天盛帝高高抬起,拿来提醒那些手很长的后宫嫔妃了!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请各位小姐自行挑战三甲之题。”内侍传报声中,赫连铮咚咚鼓声又起,这回敲得又重又凶,险些将鼓敲破。

“臣女求解探花卷。”粉衣女子含羞站起,正是常贵妃侄女,看来她是个稳妥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争个探花卷。

内侍展开华宫眉的卷子。

“以大成长兴二十二年三王之乱,求不伤国本解决之法。”

凤知微怔了怔。

这不是变相的求平藩之策么?大成长兴二十二年的三王之乱,其实就是外姓藩王之乱,华宫眉的题目,怎么和宁弈那个提示一样?

华宫眉听着报题,脸色比刚才报她为第三时,还难看。

刚才楚王下殿敬酒,经过她身边时手指一弹,弹了个蜡丸到她的酒杯内,她当时心中狂喜,赶紧悄悄取出看了,楚王纸条上写“平藩之策”,她立即明白殿下的意思,这是要提点她了,还有谁比朝夕伴在陛下身侧的皇子们更知道陛下的心思呢?

她欢喜得心中似要爆炸,此事不光是殿下提点她这么简单,更隐晦的告诉了她,她就是殿下属意的王妃人选,梦寐以求的愿望乍然成真,一瞬间她几乎要热泪盈眶。

可是,可是,竟然只是探花卷!

想着先前天盛帝的话,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宁弈的意思,脸色变得惨白。

凤知微看着她神情,隐约猜出了几分,嘴角掠出一抹淡淡笑意——华宫眉其实确有几分见识,竟还没被欢喜冲昏头脑,知道隐晦的改了题目换了朝代,这要真按着宁弈的原话写平藩之策,别说探花得不着,只怕立刻便要获罪。

长宁王还没有露出反意,朝廷和外藩至少表面上还你好我好,平藩只是天盛帝心中的最大隐秘,如何能在这样的场合被贸然提出打草惊蛇?一旦有人提出,天盛帝为了表示堂皇光明并安抚长宁藩,只会重处“心存挑拨,损伤国家柱石与朕之情谊”的华宫眉吧?

如今她用这样的方式提出这个题目,也算聪明之举,陛下也可以装糊涂,再给她一个机会。

凤知微闲闲的剔指甲,心中隐约觉得,其实自己也上了宁弈当了。

宁弈这人,极善把握他人心理。

他看似将两个陷阱蜡丸同时抛给她和华宫眉,其用意却根本不同,对华宫眉,是要拉下她状元的机会,整倒她;对自己,却是要自己上位。

华宫眉对他一腔痴恋,又为人自负,肯定会按他的蜡丸作弊来。

但是自己,宁弈知道自己肯定不会乖乖听话,而且也肯定能想到其中利害,绝对不会用这个题目,不仅不会用,还会因为怀疑他试图陷害,而反其道行之,损他一损。

她确实忍不住损了他。

引起了天盛帝的注意。

如他所料,如他所愿。

凤知微暗暗咬牙,心想唯楚王与顾小呆难养也!

鼓声三响,常小姐倒也有几分才学,立即娓娓而谈,除了寻良将调重兵徐图缓之稳步推进之类的常规打法外,还隐晦的谈了谈对诸藩的分化之法,麻痹之法,兵力钳制和换防,朝臣和民心的安定,言下之意就是应早作准备,不妨虚以委蛇,时机一到就雷霆一击等等,天盛帝不置可否,又拿起华宫眉的答案看了看,点了点头,示意过关,常小姐吁一口气坐下。

凤知微心中却知道,常氏是没指望了,常家虽然不是外姓王,却也是炙手可热的第一外戚,不是藩王胜似藩王,如今常家小姐当殿答出这番话来,岂不更让天盛帝心中不安?

果见常贵妃望了侄女一眼,眼神颇有不满。

接着便是榜眼卷,内侍在报,“求解莲花钩箭之法。”

莲花钩箭是近年大越新创的一种箭,箭头内有钩子,触及人的体肤后弹开,扩大伤口血流不止致人死亡,天盛兵将死于其下者不计其数,这个题目提出来,关切时事,关心将士,果然切中了天盛帝的心思,难怪能得第二。

满堂一时静默下来,这个题目可不是随便能答的,宁可出不了风头也不能胡乱说话,不然一旦被采用,临上战场却无效,祸及的便是千万将士性命,万万玩笑不得。

凤知微垂着眼,想着前些日子和燕怀石聊天,也曾讨论过莲花钩箭,燕怀石提出目前的重甲不利于作战,海外吕宋国有种韧性极好的蚕丝,纺成丝绸做成内衣,丝绸软滑能够勾住箭头,防止伤害扩大,当时自己说,丝绸内衣可挡箭不是什么新办法,而且耗资巨大,朝廷只怕有心无力,其实还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只需要大胆尝试就成,燕怀石问什么办法,自己却没有回答。

那个办法,她觉得还没到时机拿出来。

这道题没有人敢回答,天盛帝难掩失望,摆摆手示意下一题。

众人的精神这下全来了,目光炯炯。

“状元题——”

“我来!”华宫眉傲然站起,挑衅的瞥一眼凤知微。

凤知微无辜的冲她一笑,答吧,希望你能答出来。

内侍一眼扫过题目,先是怔了怔,随即噗嗤一笑。

这一笑便知闯了祸,急忙跪下请罪,众人发出被折磨的叹息声,赫连铮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纸卷,道:“我看看什么了不得玩意——”

他的话音突然止住,脸色古怪的变了变,随即大笑,道:“对!对!太对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难道这位也要笑得忘记报题?

好在赫连铮一边笑一边斜眼瞥着宁弈一边大声道:“作为女人,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华宫眉怔了怔。

所有人都怔了怔。

谁也没想到状元卷竟然是这么一个近乎于玩笑的题目。

女人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是出身平凡?

是无貌无才?

是年华老去?

是夫君移情别恋?

是小妾爬上头来?

是外室的儿女比自己儿女有出息?

是心仪的人突然来访却翻遍所有衣柜发现所有的衣服都不够漂亮?

是别人穿了自己专门订购的一模一样的衣服?化了自己刚刚学来的一模一样的妆?

是出门在外遇见三十年前为一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的情敌却发现她的衣服质料比自己高贵身边的夫君比自己夫君的官位高?

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答案还远远不够。

答案太多了——女人本就是永不满足的动物,你想要她懂得知足,比叫赫连世子脚不臭还难。

华宫眉愣在那里,她想过很多问题,涉及政治历史天文地理星象园艺女红裁剪等等,自负以自己才学,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答出一二,不想竟然是这么一个无所不包却又什么都没有的题目。

最简单的,也就是最难的,因为什么都可以是答案,却也什么都可以不是。

她怔在那里,只觉得心凉凉的,想着今天楚王的那个蜡丸,想着这个古里古怪的题目,再看着凤知微姿态娴雅的据席而坐,一杯一杯又一杯,淡蓝衣袂辽远如海,看起来竟有几分深不可测。

或许,真是她看走眼了……

“女人最讨厌的事情……”她期期艾艾而又带点悲凉的答,“……是良人的欺骗。”

宁弈笑了笑,若无其事给自己斟酒。

凤知微笑了笑,遥遥在席上敬了敬这个勇气可嘉却运气不佳的女子。

你错了。

一旦会欺骗你,就不会是你的良人。

赫连铮摇头,拉长语调,古里古怪的读答案。

“作为女人,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楚王殿下比她美!”

满堂有一霎的寂静,众人瞧瞧黄脸垂眉的凤知微,再瞧瞧姿容清绝的宁弈,想着那句“楚王殿下比女人美”,想笑又不敢笑,都憋得神情古怪,五官扭曲。

憋笑完了,回头想想,问题是平常,还带点漫不经心,然而其间透露出来的敢于当殿调侃皇子的胆气,和同时勇于自我调侃的潇洒,确实不是平常女子能够出口。

宁弈早已被这女人给气完了,此时沐浴众人目光下,被众人看看凤知微再看看他,比来比去,倒若无其事——好歹你是承认我的优点,我比你美无论如何都好过我比你蠢。

以他对凤知微的了解,这女人极其阴损,若不是在这种场合,天知道她那个问题还会不会更出格。

天盛帝正要道赏,华宫眉突然上前,一挑眉,愤然开口,“陛下,这题目一无才学,二无深度,这堂堂皇家宫宴,若论了这样的题目为首,岂不是笑我天盛无人?”

“本来就是玩乐。”天盛帝一笑,“不过你们闺阁游戏,认真做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变,不明白皇帝口风怎么就变了,常贵妃却舒了口气。

凤知微手指嗒嗒敲着桌子,似笑非笑,她此时已经明白了天盛帝的心思,他原本属意华宫眉,想趁这个宫宴机会将华宫眉指给宁弈,然而事与愿违,华宫眉上了宁弈的当,出了那么个题目,无论如何不能评为第一,余下的胡小姐,因为胡圣山是楚王派,也不在考虑之列,常贵妃的侄女也不成,正好冒出一个自己,又已经是“呼卓世子未婚妻”,干脆指了第一,把这件事变成普通玩乐,给揭过去了。

反正这宴席论文选妃,向来不正式说明,天盛帝这次要装糊涂,众人也只好跟着装。

说到底今天选妃是假,父子博弈,宁弈要借势逃脱天盛帝指婚是真。

“是啊。”宁弈一笑,轻描淡写将鸾佩又拿了回去,换了件普通玉佩搁上去,“不过是大家同乐的一个游戏罢了。”

确实是大家同乐,当胡小姐提议所有人都出题,包括那些公卿夫人都参与时,这场点选性质已变,宁弈这么一说,众人也渐渐明白其中意思,都同情的看着华宫眉。

“不过该赏还是要赏的。”宁弈将那白玉佩向凤知微一招。

凤知微只好过去,假惺惺谢赏,伸手去接玉佩。宁弈将玉佩递过,却趁机将她手指一捏,悄悄笑道:“真的讨厌我比你美?”

凤知微假笑:“哪能呢?”玉佩怎么不动?她用点力气去拽。

宁弈却不放。

“我可以为你变丑,只为配上你。”他抓紧玉佩,依旧在笑,笑得浮光荡漾,倒显得言辞也似闪烁,令人不辨真假。

凤知微继续假笑,“哪能呢!”用力拽玉佩。

“你总是不信我。”宁弈笑,玉佩纹丝不动。

“哪能呢!”凤知微忍无可忍,大力一拔。

宁弈突然放手。

骤然发力又落空的凤知微倒霉的向后一栽。

赫连铮飞奔来接。

却不及宁弈速度快,手一伸已经拽住了凤知微手腕,将她拉住,笑道:“凤小姐可不要欢喜疯了。”

他的手指扣在凤知微腕脉上,微微一触便即放开,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笑意。

凤知微怔了一怔,转眼便想明白他是担心自己吃了回春果留了后患,这是想法子给自己把脉了。

脸上忽然起了淡淡红晕,她掩饰的转开眼。

两人的玉佩官司因为是背对众人,无人看见,只有一直站在那里的华宫眉看了个大概,她眼底闪过一丝愤恨,突然缓步过来,笑道:“既然是玩乐,臣女想邀请凤家姐姐再玩一回,凤家姐姐可敢接么?”

有你这么不知进退的么?

凤知微缓缓回身,看定她。

华宫眉触到她目光,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不敢。”凤知微淡淡道。

华宫眉一怔,看凤知微眼光那么森凉不耐烦,她以为要发作,不想竟然是这句,脸上顿时浮现几分讥诮的笑意,正要说话。

凤知微已经负手走回案边,边走边笑道:“我怕你再输一次,羞愤拼命。”

“你——”华宫眉倒吸一口长气,怒极反笑,道,“别那么多话,既然你应了,那就来最简单的对句如何?一炷香,四十句,谁顿句谁输,我倒要看看,凤姐姐如何让我羞愤拼命?”

对句不难,但一柱香时间何等短暂,连对四十句,几乎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那又需要何等敏捷?

众人都知道华家小姐正是以思维敏捷驰名帝京,顿时精神一振。

“也好。”天盛帝十分愉快,“彩头莫急给,看看两位小姐风采。”

“我向来最敬慕敏捷女子。”宁弈抚掌笑,“胜者,楚王府大门永为尔敞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华宫眉眼睛一亮,一丝希望火焰燃起,凤知微却鄙视的撇嘴——这人又玩他的云遮雾罩把戏了!

“请。”凤知微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青烟袅袅,微光明灭。

华宫眉语声飞快。

“无诗莫邀梅下客!”

“有曲常聚云中仙!”

“烟迷短棹渔歌起!”

“月笼长河清音刺!”

“春声每老桃花面!”

“秋风总新芙蓉眉!”

“诗成掷笔仰天笑!”

“酒酣仗剑踏雪行!”

“茶亦醉人何必酒!”

“书能香我无须花!”

……

刹那间闪电般连对十数句,华宫眉变了颜色,凤知微一眼也不看她,含笑端起桌上酒,一杯一杯又一杯。

“聚散全是缘中起,枉负那烟雨前一肩春色!”

“是非皆因情生劫,空换得风波后两眉秋霜!”

短句不成,来长的,华宫眉咬牙。

“观尔谪落青天,飞剑西来,龙泉长舞,楼外听雨,凭谁问白发生寂寞如雪,深帘一抹溶溶月!”

“待我罢却红尘,放舟东去,凤箫低吟,岛中酹月,且忘那桃花落惆怅似梦,小楼半生漠漠风!”

“好!”有人忍不住拍掌,这等毫不思索的应对,可比出句的要高明多了,毕竟出句的很可能是以前便做好的。

华宫眉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却犹不死心,她痴痴望了宁弈一眼,想起多年前春日宴上初见,斯人风流从此入驻芳心,从此她所有短句长章都是为他所作,然而相思有多长,现实便有多凉,到得今日,原以为陛下属意,自己定然雀屏中选心愿得成,不想步步错,步步跌,如今,竟连一个从无才名的丑女,都敌不过!

突然便悲中从来。

“问天数盈虚,去者何如?想君当年,着黄金带,紫罗襕,就白玉杯,灵蛇剑,赏梁园月,洛阳花,笑荣华来去一身清风,谁曾想堕情关无由解,空落得碧血青竹,按得清弦殇一曲。”

这妮子,是终于灰心了么?

凤知微含笑注目她,华宫眉见她没有立即对句,神色一喜,却见凤知微仰首一杯,一饮而尽。

酒尽而句生。

“叹造物乘除,来生怎续?忆卿初见,有碧玉钏,翠竹箫,掠连波目,莺燕声,共紫禁劫,大内煞,叹红尘聚散半世飘萍,早知那破尘网有恨生,且掬就丹心霜雪,奏起银筝悲长声!”

一句完而彩声如潮,华宫眉退后一步面如死灰,凤知微淡淡斟酒——我可提醒你了,皇家水深,还是看开些好。

可惜有人却看不开,华宫眉面色连变之后,终控制不住愤然骂。

“视汝容颜颓败如黄花!”

“观尔面目可憎似菜刀。”

“视汝行径痴愚如小儿!”

“观尔面目可憎似菜刀。”

“视汝言行刻薄如苍婆!”

“观尔面目可憎似菜刀。”

无法抑制的哄堂大笑里,凤知微抬手将酒杯一抛,正正抛落华宫眉脚下,“华小姐,柱香已尽,当可止也,小妹今以数字诗一首,论情之一字的危害,但望能博您一笑。”

她负手立于庭前,晚风徐来衣袂飘举,朦胧灯光下风姿神情若神仙中人,众人望着她背影,恍惚间忘记那不堪容貌和疯女之名,只觉得那女子似近实远,饮酒之姿似林下高士,吟哦漫步若在云端。

凤知微含笑的脸,却是对着上首方向,那里,宁弈以手支额,在淡红灯光里目光流转,一瞬不瞬的默默看她。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风,实在七窍不通,浑忘得六亲不认,搓揉得五脏不生,缠磨得四肢无力,颠倒得三餐不食,终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抛——一片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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