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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古风权谋小说:凰权(卷一)

屋顶上,顾南衣静静的吹着。

雨一直在下,里外都已经湿透,对于衣服必须轻柔不能厚重,否则便无法忍受的他来说,此刻穿着这样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却一直没有动,没有换衣服,没有离开这座有她的屋檐。

树叶笛子沾了雨,吹起来不那么清澈明亮,他在那样断断续续的笛声里,听见她温柔的语声。

“说好了。我吹着叶笛,顺着你的记号一路去找你。”

都没要你吹,怎么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着一层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种沉重的气息慢慢的漂浮上来,等到彻底浮起,散开,也许这辈子就再没有人为他吹响这叶笛。

这种气息他感觉到过一次,奶妈去世时,满屋子都是这气息,他因此觉得不舒服,急着要走。

她也要和奶妈一样么?

他也要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么?

那他还要做什么呢?

顾南衣觉得有点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东西,这不是原先的他,过往许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单调秩序如一,从来没有这么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里,觉得那气息又幽幽上浮了一点,他皱着眉,忽然一个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压下来。

压住这种气息,别让它浮上来!

==========

院子里的人,一半怔怔的看着屋内闭目不语的宁弈,一半怔怔的看着屋顶趴在雨中的顾南衣。

每个人想表达自己的悲伤,却觉得在这两人面前怎么表达都似乎多余而做作,他们看起来也似乎并不悲伤,顾南衣和平日还有些不同,宁弈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静里,叫人听见心碎的声音。

“殿下……”燕怀石含着泪再次磕头,“该……准备了……”

宁弈的手颤了颤,缓缓拿开,似乎很平静的“哦”了一声,燕怀石却听出些微的颤抖和悲凉。

宁弈招招手,宁澄无声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宁弈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她净身。”

燕怀石没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宁澄却呆呆的看着他,最终也无声走开。

宁弈摸索着凤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开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试图接近这具身体,却只有此刻毫无绮思。

布巾沾了温水,细细的擦,天盛的风俗里,恩深爱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对方净身。

他抿着唇,用手指轻轻勾勒她身体的轮廓,这是还未见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过了今日永无再见之期。

我的……知微……

“哗啦!”

纸门突然被人大力拉开,满院子的雨飘了进来,他恼怒的转过头去。

“殿下!”特别清楚爽利的声音,来自于那悍勇的小寡妇,“还有一个办法!”

==========

三日后,凤知微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红的窗纱上。

听见的是头顶上的叶笛声,昏迷刚醒的那一霎还是断断续续,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转。

满院子的鸟都啁啾的鸣起来,一唱一和。

她转动有点干涩的眼睛,发现居然满屋子的人,宁澄挂在横梁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着赫连铮,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抱头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声吵醒了谁,燕怀石枕着他家夫人的大腿酣然高卧,姚扬宇压着余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乱七八糟席地而睡,满屋子袅袅药香里,还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气味。

而对面,坐着宁弈,似乎在闭目调息,她刚睁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应般的睁眼,对着她微微一笑。

凤知微也一笑,一笑间眼睛突然红了。

这个人,是宁弈吗?

谁饿着他打着他苦着他,把好好一个丰神如玉美名满帝京的风流楚王,搞成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活像从粤州流放地做苦狱三年的样子?

还有这群人,一个个胡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还全部睡在她的闺房里?

她目光流转,在一张张疲倦的脸上仔细的扫过,又笑了笑。

身体很累,像被谁痛揍了一百天,心却温暖如浸入温泉,通身里流动着舒畅的血液。

宁弈似乎侧耳听了听空气中她的呼吸,绽开一点微微的笑意,随即站起身,将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给扔了出去。

孕妇不需要他动,孕妇自己爬起来,拖着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边出去一边还不忘记带上纸门,“闲人清场,敬请回避!”

宁弈感激的笑了笑,隔着纸门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将来可愿为朝廷效力。”

“民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华琼爽朗的笑声远去。

门关上,宁弈向床前走来,凤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浅浅笑意,疲倦的哑声道:“是不是很累?”

话还没说完,忽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紧的抱着她,身子微微颤抖,在她耳边低低吸气,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知微……知微……”

他什么都不说,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将她更用力的揉在了自己怀中,似乎怕那么一松手,她便飞了出去,永难找回。

那颤音瑟瑟耳边,像一根丝弦同时拨动凤知微的心音,不知不觉也随着微微一抖,心底处或松或紧,迷蒙明灭,像有什么在接续,又像有什么在断裂,她有些畏缩的一让,一让间触着他的肩骨,嶙峋坚硬的触感让她眼睛瞬间再次一红。

他却已经放开了她,笑道:“你刚醒,莫要累着你。”坐在她对面,微笑看着她,明明看不见,那眼神却仿佛看不够似的。

哗啦一声响,屋顶出现一个洞,顾南衣从洞里飘下来,凤知微再次瞪大眼睛,看着顾少爷,倒抽一口气,喃喃道:“我以后坚决不生病……”

顾南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很多天没换的衣服凌乱的贴在身上,半晌慢慢过来。

凤知微等他停在三步之外,顾南衣却没有停,凤知微愕然的看着他最终在一步外停下。

他腰上永远挂着的小胡桃袋子落在凤知微眼前,凤知微取了,慢慢数了数,看着那些泡过水的胡桃,轻轻道:“你最近都没吃么?”

顾南衣点点头,还是一句话不说的看着她。

他瘦,有点乱,有点脏,胡桃没吃,衣服没换。

“我不会死。”凤知微默然半晌,压下一霎间的哽咽,道,“我死了,你迷路了谁去找你?”

顾南衣盯着她,这才摸出一个核桃,慢慢的吃。

“那个受潮发霉了。”宁弈突然道,“宁澄,去陪顾先生换衣服换胡桃。”

宁澄冒出来,笑嘻嘻要去拉顾南衣。

“顾兄,去带殿下洗澡换衣服吃饭。”凤知微同时开口。

不容拒绝,一堆人都被赶了出去,到了晚间,却又都奔了回来,还是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床边,凤知微赶也赶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济,只好由他,宁弈在她身边小床上,娓娓和她说起这段时间南海发生的事,他语气清淡,凤知微却听出其中惊心动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没想到我睡了一觉,竟然错过这许多好戏。”

“你这一觉,睡得我差点……”宁弈一句话到了口边忽然止住,凤知微沉默着,也没有追问,两人都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屋顶,有淡淡的奇异的气氛,飘散开来。

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问:“那瘟疫那么厉害,别人都过不了夜,我怎么没事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宁弈道,“你从村子过染了疫病,却也是村子里的人救了你。”

“那个孩子?”凤知微立即反应过来。

“是,那个里正隐约听说了憩园寻找名医,猜测恐怕是那天过村的人感染了疫病,他觉得他那个侄子很有些奇异,便带他来求见,但是憩园门丁哪里肯相信他,挡在门外不给进,还是华琼遇见,大胆做主让他进来,来了之后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是一个大活人不是药,幸亏顾兄在京城请来的一位大夫及时赶来,取其活血,辅以诸药,才将已经迈入鬼门关的你给拉了回来。”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顾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过多还在休养。”宁弈一笑,“赫连铮那家伙,一刀下去险些要人家的命。”

“太不像话了……”凤知微精神不济口齿微涩,“赶明儿我要教训他……”

“睡吧。”宁弈笑了笑,给她拢紧被窝,凤知微心中隐约转着一个念头,却没有精力去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风声扑面,似有人扑了过来,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身体撞上床边的响声,她睁开眼,看见宁弈面带惊慌之色站在床边,听见她的动静,脸上的惶然之色才渐渐褪去。

他靠在床边,感觉到她的惊谔,脸上渐渐有点讪讪之色,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转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梦,以为你……”

话没说完,凤知微却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这样守着的吧?那些漫长而恐惧的夜里,他一直都是这样惊惶着的吧?不停的噩梦她失去呼吸,不停的惊醒扑过来看她的生死,以至于形成了习惯,在脱离危险之后,依旧噩梦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么沉重而深切的担忧,才会形成这样近似于强迫的习惯?

凤知微不说话,直直的望着屋顶,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泪来。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四章 爱之阔大

“来,吃药。”

“哦……咦宁弈你看!”

“不用看,宁澄不会出现,燕怀石没有过来,刺客根本不存在,华琼肚子里的孩子没事……我说凤知微,你这招已经玩腻了,别想再转移我注意力——吃药。”

“哦。”

某个想使诈被识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药碗。

“我喂你。”宁弈一让,“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么花招。”

“你又不方便,喂什么喂。”凤知微躲闪,“我怕你喂到我鼻子里去。”

“我看得见你。”宁弈答得简单,却似有深意。

凤知微不说话了,眉毛耷拉下来,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药苦口自然知道,只是这药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计都比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仅没能喝习惯,还越喝越畏惧。

杯盏银勺交击声细脆响起,坐在她榻前的宁弈神情宁静,银匙里药汁不仅味道恐怖气味也很嚣张,他似乎没闻见,还特意在自己唇边嗅了嗅,才准准的递到她口边。

凤知微看着袅绕热气里,他原本波光明灭此刻却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药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

四面很安静,屋顶上有细细碎碎老鼠般的声音——那是顾少爷在吃胡桃,听着很安逸。

不屈不挠将一碗药喂尽,凤知微吐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轻轻按在了她唇角,“别动。”

拭尽唇边残留药汁,凤知微再次张口,这次一枚甜兮兮的东西投入了她口中。

“陇西的九腌蜜梅,”宁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错。”

“都被当成小孩子了。”凤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时生病,也没这个待遇。”

“那便现在补给你。”宁弈笑笑,抚了抚她的发,“加倍的。”

凤知微心中又是一颤,转开眼光,看着窗外秋景,道:“今儿天气不错。”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气。”

顾少爷飘下来,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软榻,不劳殿下费神的将人送了出去,本想软玉温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点郁怒的跟着。

顾少爷生疏笨拙的给凤知微铺好软榻,将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给盖上三层毯子,凤知微埋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艰难挣扎着和他说谢谢。

顾少爷满意的坐回屋顶继续吃胡桃了,凤知微向宁弈求救,“快点……压死我了。”

宁弈笑一笑,揭去两层毯子,给她重新整理好铺得凌乱的褥子,有点得意的道:“你看,你还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恋啊,凤知微不承认,“暂时而已。”

“暂时也好,”宁弈坐在她身侧,“我就恨你太要强。”

凤知微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坐着,秋色已深,园子里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夹杂着各色菊花浅紫明黄,华美而萧瑟,天空很高远,偶有南飞的北雁,浅黑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将一朵云掠散。

两个人一坐一卧,在沉静的秋景里分享彼此的沉静,听花辫从枝头簌簌散落,听鸟儿的翅膀掠过带露的草尖,听残破的荷叶上泻下晶莹的水珠,看见看不见,没那么要紧,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约有一点细碎声响,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来,凤知微抬起头,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宁弈慢慢俯下身来,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凤知微没有让,感觉到他的唇最终贴在耳侧,润而软,和语气一般的轻:“等我。”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轻轻的咬她耳垂,不轻不重的力度,有点刺痛有点痒,却又似乎不是痛痒在耳垂。

他的华艳又清凉的气息,秋日云一般悠悠远远的罩下来,而眼神似飘摇的舟,要载了谁的心,荡过分离的彼岸去。

她不说话,他便不让,耳边有低低的呼吸,轻而浅,似是怕惊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啃里又带点不屈不挠的力度,凤知微微带喘息的笑起来,半晌道:“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她抬手,就势抚了抚宁弈的下巴,触手有点胡茬,她一笑轻轻拔去,换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动,嫣然道:“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宁弈的笑声带了淡淡快意。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凤知微柔声答。

“好,等你来查。”他不轻不重又咬了一口,撒开手,笑意里多了几分暧昧,“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别说脸,哪里……都可以。”

凤知微缩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见,也无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红了,还是自己变红了?

“把那孩子带去吧。”她道,“我当初救下他,就是想着是不是可以对你的眼睛有帮助,不想最后是给我用了,还有那位名医,你看看是不是也带去,一起想想办法。”

“那是你的名医。”宁弈语气突然有些淡,“不会供我驱策。”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看了看顾南衣方向,确实,那位名医很是神秘,到现在为止她也没见过,顾南衣并不提起这个人,要不是别人转告,她都不知道有这人存在。

她不再问,转移了话题,道:“你去了那边,注意下,当初在陇西伏击我们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领左肩曾经被我伤过,那边的官场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万小心。”

“守好南海,不让它成为常家退路,便再无顾虑。”宁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

“我还等你一起回京呢。”凤知微一笑,推他,“去吧。”

宁弈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随即决然转身。

远处宁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盘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方向。那眼神有点空,有点凉,有点犹豫,有点不安。

两人的身影穿越层层枫红,渐渐消失。

就在园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着楚王车驾。

而在更远的城外,南海将军率南海边军十万,于迎风飞舞的旌旗和连绵如海的枪尖间,等候着征南主帅的到来。

就在昨日。

闽南将军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为帝,率军十五万起于闽南乔官县,杀县令方德祭旗,兵锋所指,连下五县。

朝廷急调一线边军,将镇守陇南道曹可冰、孔士良两部人马向西南推进,调南海边军十万布于南线,以闽南道钦差大臣、楚王宁弈为主帅,迎战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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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将目光收回来,垂下眼睫,捶捶有些酸痛的腿,笑了笑。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对她身体造成了很大伤害,以至于恢复需要很长时间,唯一她有点奇怪的是,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似乎比以前又浑厚了些,却又没有像以前那么灼热熬人,倒有点在丹田之内,慢慢稳定的趋势。

生死边缘走一遭,说不定因祸得福呢,她想。

园子外又有步声传来,有一人的步伐特别的轻快干脆,凤知微眯眼一笑,一定是华琼。

果然不错,一会儿华琼就以孕妇不能有的敏捷转过回廊出现在她面前,身边是燕怀石的母亲陈氏,身后侍女捧着新鲜的石榴,华琼拈起一个,笑着对她扬了扬。

凤知微微笑看着她,她很喜欢华琼,不仅仅是因为初见那一刻这女子给她的震撼,还有这段日子接触里,华琼表现出的超于他人的明朗和聪慧,她明朗却不放纵,敢作敢为里也有善于为他人考虑的细腻,狠也狠得,收也收得,着实是个人才。

“您今天可好些了?”华琼是每日都来的,燕怀石揽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务,忙得团团转,她这个夫人就负责来表达关切,这女子不拘虚礼,凤知微和宁弈,也早已免了她通报见礼的繁琐。

“和这天气一样,不错。”凤知微看着她细细剥出鲜红饱满的石榴子,一颗颗细碎晶莹,目光对屋顶掠了掠,华琼立刻心领神会的拿起一个抛上去,顾少爷接了,瞬间又抛回来——不是胡桃,不要。

华琼顺手便把那石榴剥给自己吃,笑意盈盈。

陈氏倒是一向的中规中矩,给凤知微见礼,看见华琼自己先吃,忍不住眉头一皱,叱道:“琼儿!仔细规矩!”

华琼笑笑,凤知微已经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亏待双身子的人。”

她打圆场,陈氏却没有笑,目光从华琼腹部上掠过,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

婆媳俩坐得远远的,一个坐姿端正,一个满不在乎,说话语气也有些生疏,全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热络和感激。

燕家祠堂陈氏母子生死一线,华琼挣脱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几里来救,不惜祠堂门前溅血,才叫开了祠堂的门,这份恩德之重,换成谁家也会当菩萨供起来,陈氏怎么会这种态度?

凤知微目光落在华琼腹上,一个存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再次浮出来,但是现在以她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陈氏例行问候几句,便要走,对华琼使眼色,华琼笑道,“娘您先过去吧,我给魏大人整理下书案再来。”

陈氏欲言又止,还是和凤知微告辞了离开,凤知微笑笑,转向华琼。

华琼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将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错,好吃,去再要些来。”

侍女去了,凤知微目光落在盘子上,里面还有十几个石榴,根本吃不完,哪里需要再要?看来这女子冰雪聪明,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华琼坐在她身侧,轻松的一拂头发。

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缠绵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

“那这个孩子……”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

“为什么?”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

凤知微怔怔的望着华琼。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聪慧几分,目光深远心有丘壑,竟然就凭推断,就早早做出了这么个影响巨大而又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疏朗的笑意背后,是细密而勇敢的心思。

“你……”很久以后凤知微终于问出了口,“爱他,是吗?”

没有深切至于入骨的爱,断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华琼的笑意,在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时,暗淡了几分,然而很快再次扬起,轻快的道,“是的。”

她答得干脆,两个字却含义深得令凤知微沉思。

明知道良人心中无她。

明知道婆婆并不接受她。

明知道这么做世人笑她攀龙附凤贪心势利。

却不惜自损名誉,自伤躯体,千万人面前撒出一个心意沉重的天大谎言,只为救爱人一命。

凤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气。

原以为两情相悦,当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稳。

然而她其实是揣着一怀不安,完全没有把握的在祠堂门口求嫁,一旦燕怀石说出“不”,等待她的将是燕家绝不留情的报复——祠堂前外姓闹事,打死无干。

“现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庆幸的笑,欣慰的看她,“从今后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无人可以轻视你。”

“不。”

正准备喝茶的凤知微再次手一软,杯子险些落地,华琼一把接住。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吓我好不好?”凤知微苦笑。

华琼却放下茶盏,一把抓住她的手,“带我走!”

凤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确认华琼不会爱上她,她差点以为这又是第二个芳心错送的韶宁了。

“燕夫人……”她示意两人交握的手,提醒她于礼不合。

华琼却不放,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知道我是……”凤知微有点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致,她扮男装也十分在行,这女子怎么看出来的?

“殿下看你的眼神。”华琼抿嘴一笑,“我是过来人,我懂。”

凤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纰漏竟然出在宁弈那里,不过好在像华琼这样外在大气内里聪慧细腻的人也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过担心。

随即她悻悻道:“其实殿下是个断袖。”

华琼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越,“您真是别扭……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

“他是怎样的人?”凤知微突然想知道别人眼里的宁弈。

“殿下并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绝情。”华琼道,“您没有亲眼看见这段时间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绝之冷之无情,令很多人心惊,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绝心,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绸缪,并不允许出现差错偏移……连同他自己的心。”

凤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

“只泼在了您这里。”华琼做了个干脆有力不容置疑的总结。

凤知微不做声,眼神里有种微微温软的东西,华琼在她对面爽利的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后平整阔大的白石庭院里,有种如海般的浩荡。

“那为什么要走?”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

“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华琼道,“怀石心中没我,我这样嫁了他还是没我,那日求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真要他这样闷声不吭认了别人孩子做燕长天,他愿意我还不愿意。”

“这是你该得的。”凤知微淡淡道,“没有你抛却名誉冒险之举,怀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别说别人,我也不依。”

“他愿意娶我,是我不愿意嫁。”华琼傲然一笑,“我华琼,岂可嫁给一个勉强娶我之人?我这样嫁给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远不会爱我。”

凤知微凝视着这女子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骄傲和自尊,她这样嫁给燕怀石,陈氏和燕怀石难免心中有疙瘩,会觉得委屈,一个怀着他人遗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确实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况燕怀石对她的感情,还不算是爱。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强,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

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床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干嘛?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床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愤,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床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床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身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

“谢谢你。”

凤知微扒着床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身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废话,说“睡得好吗?”还是废话,说“没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废话。

他这辈子就没说过废话,要说就说必须要说的。

那些夜晚的时辰,一分分的溜过去,他总是等不到她醒来,那样长久的,近乎无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叹息声里,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绪,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世界里,终于第一次发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给他剥胡桃时他心中风般的轻快,如同她和他吹起叶笛说要找他时他心中云般的温软,如同她一脸贼笑给他换女装时他心中雨般的柔润,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时候他们常说的快乐、幸福、高兴……所有明亮的欢快的情绪。

如同那怕她死去时的沉重,那叫恐惧,想到她会死去时的心血微凉,那叫悲伤……他在那些日子里,终于懂得。

或许离真正的感觉还差着距离,或许一时还复杂难解,却是他注定贫瘠苍白一生里,逐渐开始抹上的饱满鲜艳的色彩。

这些,都是凤知微所给予,别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该对她说的,是谢谢。

谢谢她的存在,谢谢她的耐心,谢谢她将他封闭的堡垒打开一线,让他看见一点鲜亮的天地。

不觉得以前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但是觉得现在懂得一点这些,更好。

因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凤知微,像所有那些说他不同的人们,然后,他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凤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应该和她说,谢谢你。

顾南衣觉得,想说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上次等了那么久,险些永远也没能对她说出口,这次自然不能放弃。

他说完,觉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继续睡了。

某个可怜的人却被他惊得睡不着了,凤知微从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块砸人的石头后居然又睡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来解释清楚。”

顾少爷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你说谢谢我。”

“哦,”顾少爷想了会,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时候,这里很难过,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难过。”

谢谢你让我懂得,什么叫难过。

凤知微深深望着那个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经和她道谢“懂得难过”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渐渐镀上一层淡淡的红。

屋内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浮沉,顾南衣沉在半边月影里,看起来宁静安详,只有凤知微知道,他的宁静安详,不是世人带着温暖和美的那种,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杂的天地,生活在永远的冰库里。

这世上有一种人,沉没在冰水深处,空白一生,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汹涌的疼痛,对他们来说都淡漠如隔世。

只有在那样冰冷世界里独自长大的人,才明白这句有些荒唐有些苍凉的话,其分量重于千钧。

凤知微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泛起钝钝的痛——相识这么久,她敲开了他的门,却最先教会了他悲伤和疼痛。

“不,”良久凤知微轻轻俯下身,趴在床沿,对月光下那个一动不动,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发誓般喃喃道:“不要让你只懂得难过,不,不止这些。”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

休养了一阵日子,还没大好,凤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轮忙碌之中,闽南战事已起,宁弈已经奔赴战线,她不能再躺着悠游度日,宁弈虽然帮她打好了南海诸事的基础,但是很多的细务,必须她亲自处理。

那晚她还是和顾南衣谈了关于请那个名医去治宁弈眼睛的事,顾南衣却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

这句话让凤知微心中一动——这话什么意思?这口气倒像两人在一个组织,然后地位均等,所以顾南衣无法指使?

“让我见他,我和他说。”凤知微觉得,如果和这位见见,也许心中许多谜团也便解了。

谁知道顾少爷直接拒绝,道:“你好了,他便要赶回帝京,那边可能有事。”

凤知微无奈,只好将这事放在一边,又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能找到当初那批放盅的人就好了,只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闽南,还不如指望宁弈自己找着。

她每日马不停蹄的在事务司和官府之间奔波,先是处理当日抢粮事件,宁弈在的时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没处发,现在可逮着她了,整日叨叨说要给个说法,擅自开仓也就罢了,平野粮库五个守粮官,竟然给砍翻了两对半!好歹留一个看门呀!

凤知微含笑听了周大人的怒责,然后慎重的推出两名当事人——赫连铮和姚扬宇,表示要砍要杀悉听尊便,周希中对着那两个无赖直抽嘴角,一个是得罪不得的草原王世子,一个是他会试房师姚英的儿子,他能怎么办?最后只得悻悻拂袖而去,再败一局。

不管怎样,开仓从某种程度上也平抑了当前的米价,再加上黄家上官家自顾不暇,另三家收手,南海物价民生开始慢慢平稳,周希中不满,只是因为这本来是他打算在合适时机用来博民望加官声的后手,却被凤知微抢先釜底抽薪做了好人而已。

不过他的怒火很快就被凤知微平息了,凤知微提出,联合其他三大世家,重惩上官家和黄家,两家打垮后剩下的利益,由官府和其余三大世家平分。

这自然是好事,周希中假惺惺表示无论如何魏大人应有一份,凤知微含笑推辞,说自己一个过路钦差,办完差事就走路的,没必要雁过拔毛,朝廷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是否要和地方上抢这一份,南海好就是他魏知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唯一有个小小要求,就是燕家总领具体事务,最辛苦得多分些,另外拨出产业一成给船舶事务司作为活动经费,相关的利润以后也给船舶事务司,作为将来世家针对海寇,组建海上侦缉营的军费。

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周希中也同意了,他一介书生出身,并不明白世家财产的庞大可观,也不知道这个一成如果做起手脚来可以有多少猫腻,铺子分赚钱不赚钱,地皮有值钱不值钱,这些事由精通此道的燕怀石来操作,最后落到船舶事务司手里的,自然都是最肥的。

凤知微心中,还有个打算,上官家和黄家在他们联合打压下,倾倒只在顷刻之间,一旦倒台,数以万计的雇工渔民将失业,如果全部被另外三家吸纳,将会助长三家成为庞然大物,将来难以操控,倒不如立即编起海上侦缉营,将这些人选精英纳入,这些人都是现成的水上能手,简单操练便可以上手,将来闽南战事常氏一旦不利,收缩战线,很可能会逃往海上,和那批勾结的海寇呼应作乱,到那时这批人就是现成的南海新水军。

她只是船舶事务司的钦差,虽然对南海诸事有督管之权,却干涉不到南海军政,宁弈在闽南作战,她要想帮到他,也只有这个路子。

这日凤知微去视察了起建中的事务司,燕怀石动作很快,已经建得差不多,其美轮美奂,几乎快要超过布政使衙门水准,据说在上野的事务司分衙门,天高皇帝远无所顾忌,比这里还要华美。

凤知微看着神采飞扬的燕怀石,心想憋闷了这么多年也就随便你吧,再说你老婆都快被我拐走了,算是补偿你好了。

从事务司回来,去按察使衙门,近期抓获的常家细作以及涉案官员,都在这边进行审问,刚坐定,按察使陶世峰便迎了出来,笑呵呵道:“哎呀魏大人,正要去派人通报你,我这里有点消息。”

“怎么?”

“牢里突然暴毙了几个人。”陶世峰道,“是刚刚捉进来的,审问黄家一个二代子弟得到的线索,那些人出现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看路线竟像是奔大军去的,我们的人抄小路堵了那些人,一路追逃,那些人竟然奔着丰州来,在丰州城外,伤了几个,捉了几个,还没审问,捉到的几个竟然死了。”

说着便带凤知微去看了尸体,那几人瞪大眼倒在牢中,浑身没有伤痕,眼神却很惊恐,惊恐中有种特别的茫然之态,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神情,隐约间觉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动。

她蹲下身细细在尸体上翻找,陶世峰道:“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了,没有伤痕,怪了,这人是怎么被杀的呢……”

凤知微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顾南衣,突然上前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人的手腕。

那里有浅浅细细的几道印痕,看样子像是什么东西抓的。

“这个不致死,不过是个小伤口……”陶世峰话还没完,一直仔细看那抓痕的凤知微已经转身,问,“陶大人,你们在哪捉到这些人的?”

“在丰州城外十里处一个废弃的农家宅院。”

“带我去!”

半个时辰后,风驰电掣的一行人,在那座宅院前下马,果然是废宅,四面都没有人烟。

凤知微望着那静静矗立在黄昏中的小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顾南衣低低说了几句,两人让别人等着,下马进入室内。

里外仔细搜寻了一圈,没有人,凤知微刚有些失望,顾南衣突然指指一处废弃的猪圈。

凤知微慢步过去。

金红的夕阳挂在枯黄的草尖上,被深秋的风瑟瑟吹动。

猪圈早已荒废,破损的圈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摇晃,地上满是枯草和结块的猪粪,四面沉静无声。

凤知微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嚓!”

一个锈迹斑斑的杀猪刀,闪电般砍向她面门!

于此同时凤知微惊呼: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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