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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古风权谋小说:凰权(大结局+番外)

第一日。

逃亡的第一日。

“先在这里歇歇吧。”赫连铮停了马,注视着前方的一座残破的旧镇,这里是闽南边境,马上要进入长宁境。

这座镇子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偏僻的小村,石头旧牌坊上灰色的蛛丝在风中寂寥飘荡,村头的青石碑上记载了这个小村消寂的原因——一场大水后的瘟疫。

六彪默默下马,没人说话,各自去干该干的事。

赫连铮坐在马上一动不动,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几天,从那夜转身逃奔开始,六彪虽然还忠于他们的王,心却已经留在了马屿关前的血场。

过了一会六彪从村子的四面八方走来,各自摇摇头,随即二豹道:“大王,村东有间大户旧屋还算结实……”

“去找有地窖的屋子。”赫连铮截断他,“外面穷破点没关系。”

六彪怔了怔,脸上现出愤愤之色,三隼忍不住嚷道:“死就死,干嘛要拱地窖——”

“住嘴!”

四面一阵沉寂,汉子们扭过头去,赫连铮无声下马,也不理他们,自己牵了马,将几匹马先喂饱,长途驱驰,必须要保证马力,不然他们也不能暂时甩掉追兵,一天便奔到了闽南边境。

随即他顺着村庄走了一阵,一间间的看,最终很仔细的选了间地窖两面有门的屋子,将马牵进了屋子,自己钻进地窖。

他进去,六彪也只好跟着,五雕默默抱了一捆稻草来铺了,三隼掏出一块肉干放在草铺上。

赫连铮拿起肉干,又停下,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一圈,道:“你们也吃。”

“吃过了。”三隼眼珠子四处乱飞,他撒谎的时候都这样。

赫连铮垂下眼,知道干粮想必不够,干粮袋子原本就在四狼和众卫士身上,其余人只带了少量食物和水,反正有钱随时可以补充,但是现在是在逃亡,一路避着人烟走,到哪去买干粮?

他将肉干放下,想了一阵道:“我不饿。”

七鹰突然向外走,赫连铮喝道:“站住!”

七鹰站住,赫连铮道:“任何人不许离开我。这是王令。”

六彪面面相觑,原想今夜趁夜休息到附近山里去打点野物的,这下直接被大王看破了。

赫连铮说完便不再说话,盘腿调息,也不知道是地窖里光线暗淡还是什么原因,他眉宇间微微发青,望上去有几分诡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七个人木雕一般坐在地窖里休息,再也不复当初在一起嬉笑不断的融洽热烈。

六狐突然站了起来,赫连铮立即睁开眼,六狐无辜的摊开手,道:“我去撒尿。”

赫连铮无奈的挥挥手,六狐动作轻快的出去,他是众人中轻功最好的一个。

夜色沉寂,远处不知名的鸟在咕咕啼叫,音调幽幽。

赫连铮突然睁开眼,道:“六狐怎么去了这么久?”

众人都怔了怔,大家都在想心事出神,没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觉得五狐去了很久,赫连铮这么一说,才有些不安。

几人刚站起来,外面突然风声一响,随即一样黑乌乌的东西砸了进来。

赫连铮身边的八獾立即往他身上一扑,其余人唰地四散而开,嚓一声各式武器出手,黑暗中青白亮光连闪,那东西已经在众人刀剑下四分五裂。

一样东西骨碌碌滚到二豹脚下,他一脚踏住低头一看,月光下一张齿牙暴突的猫脸,青色的眼珠子凝定的瞪着虚空。

寻常人难免要吓上一跳,二貂却出一口长气,笑道:“山猫!一定是老六偷偷打猎回来了,这个时候玩闹什么?出来!”

众人都松一口气,五雕便去捡自己脚下那截山猫身子,道:“剥了皮吃一顿……”

他的话突然顿住。

肥大的山猫身子一捡起,一样东西圆滚滚的从山猫肚子里掉出来。

远处月光透过山峦小村的小窗,灰暗的照亮那双大睁的眼睛。

六狐。

“老六——”五雕的一声惨呼还没出口。

“唰!”地窖入口处突然亮起一蓬刀光。

刀光极亮极艳,像是地狱尽头突然冒出一簇壮丽的火焰,凶猛的撞入眼底,让人连心都瞬间收紧。

火焰一亮,血光一射。

砰一声一个黑衣人无声的倒在地窖入口,落下的头颅骨碌碌滚去和六狐堆在一起,被五雕抬脚踩碎。

刀光又是一亮,黑暗里斜斜一挑,一道流丽如流星的弧线,又一个试图冲进来的黑衣人被一刀剖腹。

刀光照亮黑暗的地窖,照亮出刀人冷而稳定的容颜。

赫连铮。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挣脱八獾的保护,潜到了门边,并给了敌人致命的一击。

连杀两人,外面的人似乎受了震慑,一时没有人再冲近,赫连铮匆匆蹲下身,将被自己杀死的尸体翻转,面巾掉落,赫然是一张容貌姣好的女子容颜。

几人瞪大了眼睛,再想不到埋伏马屿关,一路追杀自己的是一群女子。

赫连铮也皱起了眉,怎么也想不出凤知微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群敌人,随即他便冷哼一声,一脚将那尸体踢了出去,随即他矮身飞窜,藏在了尸体之下。

尸体携着风声而出,外面等着的人立即挥刀相向,发现是同伴尸体,赶紧收刀。

“嘶。”

两刀便如一刀,在黑暗中拉开一道丝绸飘带般的弧,像是黑夜被割裂,翻出泛白的伤口,随即涌出鲜红的血液。

属于敌人的血液。

赫连铮那一刀左右横掠,在对方收刀的刹那间,便将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刺死,按说他此时应该再进一步趁机再杀几个,他却一脚将尸体踢出,自己身子一扭,反身又扑回了地窖。

外面一阵闹腾,他已经回到地窖,低喝:“走!”一脚踹开地窖另一侧的门,那边出来就是厅堂,赫连铮割断系马的绳,翻身上马,马声长嘶里已经冲了出去。

身后一阵响动,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看着几骑绝尘而去,当先者冷哼一声,面巾下目光闪烁,随即冷冷道:“报知主子,对方扎手,请求调集所有支援。”

逃亡第二日。

长宁境。

自那夜荒村遇敌之后,又是一阵策马狂奔,进入长宁境后五彪以为大王会松口气,但是赫连铮的脸色依旧还是那么泛着青灰。

他不怎么吃东西,将干粮坚持给了五彪,自己只大量喝水,不过两天他便瘦了下去,颧骨都微微突起,但眼睛却越发的亮,熠熠逼人。

这里是长宁青木县,刚进入长宁不久,那守门官见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很惊讶。

这回赫连铮住在客栈。

五彪们心中其实是有疑问的,既然追兵在后不死不休,为什么不昼夜不休尽快回到草原,好调集重兵将对方灭掉?何必要停下来休息?

赫连铮对此并无解释,他越发沉默,似乎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想省下了,好用来对付源源不断的追兵。

“都睡吧。”他道,“还有硬仗要打。”

六个人包了一座院子,却住了一间房,三隼犹疑良久,问赫连铮:“王,为什么不想办法通知长宁小王爷?”

赫连铮沉默半晌,他下巴上长出青青的胡茬,神色有点憔悴。

“不能。”良久后他简单的道,“路之彦知道,知微也就知道,我不想。”

凤知微知道,必然不顾一切出京,可是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出京?别人正等着逮她和草原的私下勾连的证据呢!

赫连铮闭上眼睛,默默的数着时间。

天光有长短,人命有寿天,凡事尽力就好。

“咻!”一阵灿烂的烟光亮起,惊弓之鸟的五彪抓着武器就跳起来,结果发现不过是临街一家娶媳妇在放烟花。

几人互视一眼,自嘲的笑笑,英武勇猛的草原汉子,如今成了草皮下在洞中探头探脑的仓鼠。

隔壁那家和客栈一墙之隔,这间院子也对着人家后院,隐约听见喧哗笑语,似乎新娘子已经拜过堂,被送入洞房。

四面语声穿墙而过,都是对那新娘美色的赞叹,五彪们听着,其中五雕便有些坐立不安吗,看着赫连铮脸色却不敢动。

兄弟们看在眼底,虽然心情惨淡,却也露出一丝笑意——老五英雄一世,好色却是改不掉的毛病。

院外传来敲门声,大概是小二送吃的来,五雕唰的站起,道:“我去接。”大步走了出去。

从房内到门口只有一小截路,倒也不怕出事,众人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含笑看他出去。

五雕在门口接了小二送来的饭,眼睛鬼鬼祟祟瞄过墙头,这墙边有一截是镂空的花墙,他心痒痒的想多看一眼。

这一看,眼睛便直了。

……

屋子里众人看见五雕在门口似乎磨蹭了一会,随即转身,一步步的走了回来,很不甘愿的样子,都笑,道:“这样子能看个什么?还不赶紧回来?

说话时五雕的脚已经迈进了屋内。

他逆光进来,脸孔模糊不清,众人都不在意,唯有一直闭目养神的赫连铮突然眼睛一睁。

他眼睛睁开的同时。

“啪。”

五雕手里的食盒突然掉落,饭菜泼洒了一地,坐在最前面的二豹险些被烫着,赶紧跳起来一让,笑骂:“你小子看见什么了魂都飞了——”

他的话被堵在了咽喉里——饭盒落地的同时,五雕向前一栽,正栽在他怀里,张开嘴荷荷几声,却说不出话,随即七窍都缓缓流出血来。

黑色的血。

鲜血流出的那一刻,赫连铮已经跃起,却并没有去接五雕,而是抬手一掌,劈在了墙上。

轰然一声整面墙倒塌,烟尘弥漫里墙后一个手拿着怪异吹筒的红衣女子愕然抬起头来。

长刀如闪电一亮,直接刺入她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中!

自口入,自颈后出!

烟尘尚未散尽,血花已经喷开!

几道黑影扑了出来。

一声冷笑,赫连铮并没有着急抽刀,直直拖刀向前一步,长刀生生穿裂那假新娘头颅,横拍向袭来的黑衣人们。

他的刀横拍若飓风海浪,凶猛呼啸,穿过一人的躯体,必将再捣另一人的胸膛。

他不管后背,后背有剩下的四人在亦步亦趋守护。

烟尘缓缓散落又腾腾而起,被刀风剑光搅动如黄色纱幕,那层黄色纱幕里不时有深红血珠成扇成串掠过,泼辣辣洒开如桃花。

自己和敌人的血,烟尘里一场酣战绝杀。

当人数减少,烟尘将散的那一刻,赫连铮忽然发出一声唿哨,没有系缰绳散在院中的马们立即撒蹄而来,赫连铮与四彪半空扭身落于马上,毫不犹豫拍马直奔院门。

大门还关着,赫连铮那匹彪悍的坐骑抬蹄猛踹,轰然一声大门倒塌,一阵乱尘里五人再次长驰而去。

黑影一闪,几个黑衣人追了出来,脸色难看的看着一地尸体,半晌打头的人跺跺脚,道:“我还不信这个邪,所有人继续追!一定不能让他回到草原!”

……

第六日。

山北。

“马累了,先喂马。”赫连铮停了马,下来的时候晃了晃。

两双手伸过来,将他扶住。

手的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涩。

三隼和八獾。

七彪,只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于长宁和陇北边界的清风镇,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鹰在赫连铮有次对战失足时抢先垫在了他的身下,将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对方的剑。

就连大王的马,也在一次渡河时受伤,被赫连铮狠心推进了河里。

相伴多年的爱马沉入河水中时,赫连铮连表情都没有。

和兄弟们死的时候一样,他不浪费时间哀伤或收尸,他只在杀人。

到了现在,剩下的二彪对赫连铮也没了怨气,只有他们最清楚,这一路大王何其艰难。

他几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杀人杀人,大部分的敌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击接在他手里,这一路他的伤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时候他们以为他会倒下,结果最后倒下的还是别人。

追兵很明显也被激得疯狂或者说无奈了,一心想将他们留在内陆,但是无论怎样的手段,暗杀、包围、设陷、他都有办法脱身而出,那是暗夜里的雄狮黑山中的猛虎,平日里不展露利爪,却在最要紧的时刻,探出掌来,嚓一声,五指中锋芒一闪。

“还有一天路程,就可以回到草原。”面前是一条河,赫连铮靠在马身,低低道。

二彪同时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一天路程之外的草原,燃起了熟悉的橘黄色灯火,牛油蜡烛散发着微徵的膻味,帐篷里亲友们围坐,掀开热腾腾的汤锅。

三隼和八獾同时咽了口唾沫。

两人也同时转身看向后面,一队破衣烂衫的黑衣人,步子拖沓的远远跟在后面。

看那模样,也是精疲力尽,支着剑的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不像是来追杀,倒像是来送行。

追杀追成了这样,很滑稽,但是当事双方没有谁觉得滑稽,也再没有力气去滑稽。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设陷围杀,也顾不得掩藏行迹,就像一对拼死烂打的敌人,一个抱着对方的腿也要阻止他回去,一个拖着腿也要拖回自己家。

“这群女人很有毅力,她们的组织也一定很严明。”赫连铮轻笑一声,“到了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畏怯离开,还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

三隼八獾无力的笑笑,心想大王你不是希望这样吗?你不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将所有追兵都吸引在一起,然后消灭吗。

你要斩断所有可能危及大妃的线索,就像她们想留住你在到草原之前的这条路上一样,你也想把她们全部留在草原之前。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大妃的安全。

所以你并不拼命回赶草原,所以你走走停停,你在以自己为饵,吸引对方倾巢出动,你一路洒下的血,只为遮掩掉这条道路上留下的所有你和大妃的气味。

三隼八獾抬起眼,看看头顶的星空,星子烂漫遥远,不知可会照在草原兄弟们此刻的眼眸。

他们都是孤儿,自幼被库库老王收养,和札答阑一起长大,他是他们的王,他是他们的兄弟。

就像第一天对着长生天发过的誓一样,身体和血肉,都属于草原的王,宁愿葬在雄鹰的腹,不在眠床上无聊老去。

这一路,很好,很好。

那群人逼了近来,虽然也累,但是胜在人多。举起的刀剑映着河水,光芒粼粼。

赫连铮一翻身,无数个伤口在洒血,他的刀光却比血水更快,抛在鲜血之前。

一名黑衣人无声的倒下,半身将河水染红。

赫连铮战入敌群,他似乎也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战,过了明天,山北的太阳将会照射到草原的边界。

奇怪的是,一向随时护卫在他背后的三隼和八獾,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

他们在互相凝视。

然后有了一段奇怪的对答。

“我去。”

“我去。”

“我小。该我。”

“我大,该我。”

又一阵沉默。

八獾还是个少年,脸上有道狰狞的疤,十八年前他的父母死于狼群,狼们在他脸上也挠了一把,出门狩猎的库库老王带着幼子经过,以为他死了,叹息着要将他葬了,骑着小马的札答阑不肯,坚持用羊奶喂了他一夜,第二天,他活了。

“我去吧。”他从自己马肚子下小心的取出一个包袱,系在身上,抬头对三隼一笑,“后面可能还有更艰难的事要做,三哥,我想捡个轻松点的。”

被狼爪抓伤的脸笑容可怖,但神情温暖。

三隼仰起头,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

“下辈子还做兄弟。”

“好。”

说得平淡,答得也平淡,没有拥抱没有落泪,像在谈天气。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抽出刀,随着赫连铮的背影冲出去。

他们赶到时,赫连铮长刀正横出膝端,刀光如雪,卷叶碎泥,无声而凛冽的和对方长剑碰撞,铿然一响里金芒大现,像无数星星迸在了视野里。

没有人看见,一抹无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转,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处。

铿然大响里,双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掠过一丝冷诮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动的首领,带领这一群组织里千挑万选的精英,远赴这天盛边疆一路,执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杀,要将赫连铮留在内陆,此刻,她终于觉得,虽然任务超乎想象的艰难牺牲超乎想象的大,但是看来,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刚刚眯起。

随即瞪大。

对面,三隼和八獾扑近,两人并没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连铮肩头,死命将他拽开,随即八獾扑了过来。

少年扑近的那一刻,赫连铮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过。

八獾扑过来,扑向黑衣首领的怀里。

“找死!”

女子在这种形体动作下会有的反应显露无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见势都围过来,刀剑齐出。

八獾不避不让,扑哧一声一瞬间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却连痛苦的神色都没有,在鲜血流出来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领的腰。

然后他低低道:“死吧。”

“轰!”

震动声惊天动地,天地间腾开深红的火焰和黑色烟,地面刹那间陷下一个巨大的坑,隐约有白的红的在腾腾的烟气里被巨大的气浪抛掷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划过深红的弧线。

河水一阵猛力动荡,落了一层带着血色的灰。

一刻钟后。

硝烟散尽,满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还鲜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谁和谁。

远处,河水尽头,有人拼命拖着另一个人划水而去,即使巨响震得人几乎耳聋,他也头都没回。

惨青的月色凉凉的照亮河水,半边黑红半边白,河中拼命游着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脸上水迹,却似永远也抹不尽那水一般,湿漉漉流个不尽。

河水悠悠,微红。

==========

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边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静静矗立在草原边界,说是界碑,其实只是当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脚下时,天盛为表彰功绩,由当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记载天盛和草原共御强敌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尽头,摇摇晃晃行来两骑,马上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见那方碑石前,两人都停了马。

“大王。”三隼蹒跚的下马,走到另一匹马前,低低道,“咱们……到了。”

伏在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只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见远远那草原界碑时,眼睛却亮了一下。

像是天际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惊人。

“到了啊……”他咕哝一声,似乎想起来,但是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起来,三隼扶住了他,顶住他的肩,慢慢的将他挪了下来。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着前方,一抹笑意苍凉而欣慰,“我去联络最近的帐篷,通知王军来接。”

赫连铮抹抹脸,抹去脸上的尘土和血沫,无声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动,便几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还想说什么,赫连铮甩开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后。

几十丈的距离,走了足足一刻钟,赫连铮几乎是一路跌趺撞撞的过去的,三隼咬牙偏着头,不让自己伸手去扶。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青石界碑已经在目,赫连铮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纯净,天一般的高远而明亮。

然后他上前最后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过了界碑。

“大王!”

三隼扑过去,将赫连铮翻过来扶坐而起,眼光触及赫连铮的脸时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赫连铮眉宇间泛出一层青气,衬得脸色越发苍白,那种近乎透明无血色的白,将他平日的健朗肤色都遮没,显出几分死气来。

三隼的视线,慢慢落下去。

赫连铮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开,他才看见,在赫连铮靠近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枚短剑。

短剑直没至柄,因为一直没有拔出,四面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然而三隼看见那位置,便觉得眼前一黑。

一瞬间光影缭乱,掠过昨晚拉开大王前的一幕,隐约也曾看见白光一闪,却因为慌急着赶紧将大王拉开而忽略。

王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坚持了这最后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泪,咽喉里堵着腥甜的血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赫连铮却慢慢睁开眼,还笑了一下。

他笑得并无遗憾,灿亮而不惨淡,轻轻道:“……好兄弟,别哭,其实就没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着身子,愕然看着他。

赫连铮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为,早已被下毒了。

当日山上那个妇人,也是对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层毒,然后杀四狼的剑上也布了一层,前面那层毒平日不会发作,只有遇上后面那层毒,才会汹涌的发出来。

当日他在马屿关前心中一动却没想出结果,中毒的那一刻却立即明白——山民淳扑,一点草药肯定随手送了,怎么还和生意人一样知道要钱?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对方敢于一直追缀不休,因为她们以为可以随时收他的尸,并因为他一直不倒而无限震惊。

所以他也不急着回去草原,回来也救不了自己的命,倒不如趁她们以为自己必定倒毙半路,一路将所有人除尽,一路追杀,他可以确定对方只是单独的群体,被远距离操纵,在掳获或者杀死他之前不想惊动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赠送的药物,解不了这绝毒,却可以续命。

那就够了。

赫连铮快意的笑,笑出鲜血。

三隼流泪着要去拔刀,赫连铮按住了他的手。

“给我留点力气吧……”他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三隼跪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两人一起看浩浩无际的草原尽头,一轮硕大的红日,正蓬勃升起。

万丈金光利剑般的射过来,镀在苍白的脸颊上,宝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动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连铮沐浴在金光里,轻轻道,“三儿,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草原边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他担心还是会被朝中人利用了针对知微。

三隼轻轻的“嗯”了一声。

赫连铮吃力的转动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视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个,和他来说这最后一件事,他觉得不那么艰难。

“……所以,委屈你了。”

赫连铮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对于一个草原男儿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是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还得遗臭万年被千夫所指。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来背。

三隼还是痴痴的看着太阳,那般直视,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见这世间黑暗。

随即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骄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连铮“嗯”了一声道:“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和你们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这一段对话后,又是久久的沉默,两人依偎着看太阳,身后是空茫无人迹的冬日草原。

日光里有一只麋鹿轻巧的跃过,灰黄的皮毛溅开金色微红的光芒。

那只美丽的麋鹿未曾引起两人任何的注意,他们只是痴痴的看太阳,今日这般升起,便再见不着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连铮倚着三隼的肩头,轻轻道:“……换个方向。”

三隼没有再问,将他的身子转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连铮望着没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渐渐泛起一抹飘忽的笑,恍惚里多年前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他大笑着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轿手里她飞速偏转脸,发黄的脸色,惊心精致的侧面。

一眨眼又换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着她,一骑腾云飞马而落,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赫连铮笑意越浓。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草原的风刮过来,带着呼卓雪山的雪沫,带走人身所有的热气,却没能抹去他唇边那抹笑容。

最后的笑容。

……

三隼一直静静的坐着,扶着他的王,从太阳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来时,他轻轻放下了赫连铮,将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该做咱们最后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赐给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顺义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远离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亲信护卫手里。

三隼轻轻拔出那柄匕首,没流出太多血,赫连铮这一路的血,已经几乎耗尽了。

随即他将自己的佩刀,刺入那个伤口。

然后他将地面做出凌乱搏斗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开了些,躺在一边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静。

直到平静的,将匕首戳进自己心口。

刀起的那一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来。

==========

长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顺义王薨。

他死于草原界碑前,死前流尽鲜血。

时年,二十四。

他死前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辈子,我的大妃是凤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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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 1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好看,耐人寻味。帝王之术,诠释的真好!爱情故事唯美。喜欢!

    (42)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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