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按照书记指示,我和办公室主任两个人开车回乡里,准备各种外围工作官面工作后勤工作。乡班子成员全部留在现场,一边干瞪着眼看那两台钩机愚公移山,一边等市县领导来踢他们屁股。
“先买东西。”办公室主任把五菱之光开到乡供销社门口,甩着拳头把卷闸门砸得咣咣响:“仨儿!开门!操你妈了个蛋的!天塌了!别睡了!开门!”
门里传来藏獒的狂叫。供销社长抬起卷闸门提着笤帚冲出来:“啥事!”
“××矿炸了!”
“炸了?”供销社长眨巴眨巴眼:“那咋办?”
“先扛五十件矿泉水五十件方便面!”
“没那么多。”
“有多少?”
“……十件?”
“滚你妈逼。”办公室主任一脚飞踢:“早让你进货你不进!锨有没?二十把。”
“有。”
“送矿上去!拿这车送,你开,现在就送!我去隔壁乡买水买面去。”
“二十把会够?”
“够!赶紧!”
供销社长拿着钥匙去仓库了。办公室主任一边拆五菱之光的后排座,一边跟我说:“县长已经上路了,你带人去把界桥头上那俩水泥墩子敲了。”
我说:“主任你别搞笑。那东西钩机都啃不动。”
主任说:“再不敲就来不及了!”
所谓的界桥,是这个乡通往外界仅有的两条通路之一。因为饱受拉煤车的摧残,在不久前成了危桥,大车禁行。乡政府在桥头用水泥浇了两个大墩子,一左一右,中间留下刚好够过小面包车的宽度,连县领导的SUV都过不去。平时这两个墩子可谓是乡里的武门神,挡下了一波又一波的检查团。但这次估计是挡不住了。穷山恶水半夜三更黑灯瞎火,为了不让领导撞死在上面,还是我们自己先动手拆掉比较好。
我掏出电话本,开始召唤火箭炮小队。不一会,七长八短十几条村汉,披着棉袄扛着打火棍子睡眼迷离地站到了我面前。
我说:“那啥,叔们,伯们,山上矿炸了。一会大领导都要过来,咱们得去把村口那俩水泥墩子敲掉,不然大车进不了乡。”
带头的是大街上文印店的老板,说:“去球吧,你咋不去县武装部借火箭筒来炸哩?”
我说:“来不及。”其实重点是从来没人玩过真家伙,万一不小心连桥一起炸了就傻了。
老板说:“光敲会能敲掉?实心墩子,老白家大本田撞上去都没撞松一个角。”
我说:“敲多少算多少吧。您们先去,我去寻几个大锤。”
民兵队提提裤腰带,晃着往界桥去了。我骑上乡政府的三轮车,跑到盖房队老李家借了四个砸墙的大锤,吭哧吭哧拖到桥头。民兵队正在那里围着水泥墩子伸手比划尺寸。
老板说:“这墩子,砸掉十公分,县长的现代就能过来了。”
我说:“市委书记的霸道过得来不?”
老板说:“现代比霸道宽。”
我说:“行,砸吧。咱手脚快点。”
几个人往手上呸呸吐两口吐沫,“嘿~哟!”一声吼,抡起大锤呯呯砰砰往水泥墩子上招呼。一时间山谷里像放起了大地红,回声震耳欲聋。
“日他妈!手麻了!换人!”
咚咚咣咣嘭嘭嘭。水泥渣子一点一点往下掉。
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敲咋样了?”
我说:“下去快三公分了。”
“快敲,县长到省道口了。”
“你让他们慢点。”
“说的是个屁!你敲快点!我刚跟县长司机说你们敲好了!”
挂掉电话,我说:“县长到山下了。”
“赶不及。砸不了十公分。”
“现在能过不能?”
“不能。起码再砸两三公分。”
我站到路边往山下看,看得见盘山道上一队车灯呼啸而来。我说:“加紧,赶紧砸。不然一会要挨骂。”
嘭嘭咚咚咣咣咣。水泥墩子被砸掉的面上像狗啃过一样支支丫丫楞角丛生。
车灯绕着山一圈一圈越来越近。
老板把锤子一丢:“行了,能过了。”
我站到两个墩子中间走了两步:“悬不悬这?”
老板信心十足:“肯定能过。只要车头对正。”
我不禁为县长的生命安全捏了一把汗。
说时迟那时快,车灯已经在远处出现了。司机把喇叭按得山响,不像是准备减速的样子。大概是县长正在车上骂得火大。我赶紧招呼民兵队往两边撤。老板嘿嘿一笑:“夹道欢迎县长!”
我还没答话,县长的SUV呼地从面前冲了过去。只听到嗞啦啦啦一声长响,车身在水泥墩子上擦出一溜火花。SUV愣是连车都没刹一下,奔逸绝尘径直而去。
后面的车跟着嗖嗖嗖地冲了过去。一辆车的车尾咚地甩到了墩子上,左右扭了好几下,差点栽进路边沟里,好不容易稳住了车身,追着车队往山上去了。
我看着老板,说:“真牛逼。”
老板撇撇嘴,嘟囔了一声:“牛逼。”
第四幕
等我遣散了民兵队回到乡里,办公室主任已经从隔壁乡借来了一辆小皮卡,买齐了水和方便面。两个人一起把东西往矿上运。办公室主任一边开车一边说:“一会儿咱俩还得往县上跑一趟,买点军大衣。领导们今晚都要留在山上了。”
我问:“让他们睡哪儿?”
“还!想!睡?!睡个鸡巴!”
这时候的〇〇村,车已经开不进去了。村里两条街上被领导们的大小车辆停了个满满当当,第一批救援的武警到了,记者到了,连周围几个村的村民们也来了。几个大型探照灯把矿口周围照得亮如白昼,武警搬砖,记者拍照,村民看热闹,人山人海无比喧嚣。
我们把皮卡停在村口,村官们赶过来,把方便面和矿泉水搬到村小学,那里被设成了一个临时集合点。我和办公室主任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进去。远远看见书记和乡长两个蔫鸡站在矿口边上,每人手里提了一把锨,身上头上抹的全是土,一副“俺们一直亲临一线奋力救灾”的样子。县长正暴跳如雷,手指头嗖嗖地戳着俩人的鼻子:“可见你们平时都在干点啥!”
我拉住一个村官问:“咋了骂成这德行?”
“问啥啥不知道呗。啥时候下去人的也不知道,下去几个也不知道。”
“哦。”于是我明白了。因为市委书记马上就到,现在是书记乡长这两个傻逼一问三不知,到时候就是县长他自己一问三不知。市委书记一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眼下正在攥着劲往省里面挤,关键时刻放了这么大一个炮,还给不出个交代,县长肯定是已经看到自己的死兆星在天上闪闪发光了,才会这么愤怒和绝望。相比之下,正在外地考察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的县委书记真是太幸运了。
我说:“矿主哩?找他问啊。”
“早他妈跑了。”
“驻矿员呢?”
“也跑了。”
我喷了:“6个啊喂!”
“就是6个嘛!全跑了。”
这都是群什么奇葩。祖宗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一帮子土生土长的土著公务员是准备跑哪儿去啊?妻儿老小都在,你们还能逃一辈子不成?抓回来一个个都要从重的,你们开溜之前就不会动动脑子的吗我干!
我定了定神,又问:“有救出来人没?”
“有,副矿口又撤出来十几个。救出来一个伤的。”
“那就问问撤出来的人呗,井下还有几个?”
“都说不知道。都不认识。”
“一个工队的还他妈的不认识?”
“谁说一个工队了?好几个掘进面都有人!光现在上来的就有三个队!”
“……”
“哦对了,地面上还砸死了4个。灯房里擦灯的妇女,还有隔壁屋里打牌的。”
“啊?!”
我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真是超展开连环大放送。之前人人念叨的“不要死两个以上不要死两个以上”的悲愿一下子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书记和乡长肯定悲痛欲绝了。
正想着,矿口方向突然“喔~~”地骚动起来。我以为又救出人来了,赶紧往那边挤,想看看出来了几个,却只看见县长气呼呼地迎面走了过来。几个记者举着相机围着木桩子一样的乡长喀嚓喀嚓一顿猛拍。
办公室主任挤过来,扯了我一下:“走吧,买军大衣去。”
“咋了刚才?”
“县长把老二和纪委书记就地撤了。”办公室主任低声说:“一会儿市委书记一来,县长估计也要被撤了。明天早上省委书记和省长都要过来,赵铁锤也要来。现在死了6个,要是到时候死超过10个,还不知道要办多少人。”
原来如此。开始一级级弃卒保帅了。
我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跟着办公室主任钻进皮卡,说:“纪委书记命都快搭进去了,咋也给撤了?”
办公室主任“嘁”了一声,说:“他其实没啥,撤了就撤了呗。撤了还能保条命。你看有那么几个现在还没说他们事儿的,才是离死不远了。”
我说:“统计所长啊?”
办公室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就看还要再拖多少人进去了。”
可怜,悲哀。
这个国家的悲剧!
真的有种看《儒林外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