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一夜喧闹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书记避开了县领导们的视线,把全体乡干部叫到村小学后面的厕所旁边,开了个秘密会议。
书记拄着锨,眼珠子里泛血丝,说:“那几个王八蛋跑了。跑吧,跑得好。反正不是咱们的人。紧要关头谁不在谁就是叛徒,谁跑谁就担责任,有啥事全是他们的。”
副书记补充了一句:“在这儿的都是好同志。”
大家一齐点头连连称是。
书记拍着乡长背,说:“乡长还是乡长。这种时候咱们要讲团结,谁也别想着落井下石,一看乡长被处分了,就觉得可以趁机再往乡长身上抹点灰,把自己择干净,在背后搞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动作。谁搞小动作我先收拾他。”
大家一齐摆手说不会不会。
乡长拱拱手:“谢谢,谢谢书记,谢谢大家。”
书记捏一把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擤出一手鼻涕,往地上一甩,说:“大家都知道今天要来好几个大领导。接待不用咱管,咱赶紧去把街上收拾收拾。平时都想着检查团不来山里,你看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垃圾堆得跟什么一样。赶紧清走。这种时候印象很重要。”
包村干部赶紧点头。
书记指指办公室主任,说:“去把食堂的胖子跟他媳妇儿都叫上来。这村里要啥啥没有,中午得架大锅。你去买米买菜,现在就去。”
办公室主任拔腿就跑。
书记想了想,说:“就这些吧。散会,各就各位。”
乡干部们扭腰捶背,三三两两地走了。我刚要走,书记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贴过去。书记咳嗽了两声,低声说:“这边没啥要你干的,你先回乡里去吧。帮我写份检查。”
“呃……”我脑子稍微短路了一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节奏:“检查是……啥检查?”
书记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说:“什么啥检查,就是检查呗,出事儿的检查。你材料写得好,帮我写。去吧,好好写,写美点。下午给我拿上来。”
“……哦。”
十万头草泥马在心中奔腾而过。检查你还想写多美啊,骈四俪六写出花吗,我写“临表涕零不知所云”你敢递吗。
腹诽归腹诽,写还是要写,眼看着老一的精神好像不太稳定,抗命的话说不定当场就要挨拳头。出了学校走没多远,就看见乡长钻在一个墙缝里冲我使眼色。我犹豫了一下,也钻了进去。俩人面对面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乡长压低嗓门问:“刚才老一跟你说点啥?”
我说:“让我回乡里帮他写个检查。”
乡长眨眨眼:“喔——”
我说:“乡长您有啥事?”
乡长摆摆手:“没事,没事。那啥,也帮我写份检查。就照着老一那个写,别写太一样,写美点。”
“哦……好。”
我心想妈蛋你俩真是绝配。
走到村口,正琢磨着去哪儿找辆车下山,办公室主任开着五菱之光过来了:“要下去?趁我车呗。上来上来。”
我钻进车里,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统计所长、工办主任、纪委书记全都在车里,贼一样缩在后排。办公室主任拉上门摇上窗,扭头问我:“刚才老一跟你说点啥?”
……合着你们所有人都关心这个啊。
我说:“没啥,让我帮他写个检查。”
办公室主任啐了一口:“理他恁多。这时候谁要看他的检查,净瞎鼓捣。走,一起回乡里,帮我办点事儿。”
我看看后座上三个贼。三个贼也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好。”
沉默的车厢里一路无话。
乡政府大院里空荡荡静悄悄,人都到山上去了。办公室主任跳下车,找了间堆档案的空屋钻了进去。我和剩下三个人跟着鱼贯而入。一进屋,统计所长立刻咔嗒一下把门反锁了,唰啦一声拉上了窗帘。
我吓了一跳,以为统计所长准备悬梁上吊。
工办主任点了根烟,说:“那就开始吧。”
我说:“干啥?”
工办主任说:“补记录。”
“哦~”
我终于理解这个状况了。这帮哥们儿是眼看自己要大难临头了,想方设法给自己捞点能减罪的材料。工办主任说的记录,是包矿干部定期到煤矿巡查时写的存档卷宗。如果平时不去巡查,一旦出事,肯定要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但只要能拿出记录,证明你经常去巡查、只是那一天没有去,被矿主钻了空子,那么责任就可以轻很多。至于为什么要仨人一起补,也许是为了串词方便互相作证,也许是怕被人背后捅刀子干脆抱个团,也许兼而有之。办公室主任只是被他们拉着帮个忙而已。
我问:“要补多少?”
工办主任说:“巡查记录,会议记录,周报告,月报告,起码补三个月的。”
“……”
还起码。这他妈的要补到猴年马月。
办公室主任从档案柜里扒出几个本子丢过来:“给,白本。会议记录,巡查记录。周报告月报告得出红头,我去出。”
统计所长不放心,问:“红头你敢乱出?那文号一查不就露馅了?”
办公室主任摆摆手,说:“我能出。你别管。”乡政府里七八个部门,各有各的业务,各有各的猫腻。办公室的猫腻之一,就是平时编发文件的时候都有留个心眼,文件不是顺次编号,两两之间总要隔几个数。万一哪天需要造份假文件,就可以用一个空着的文号,插到两份真文件之间,这样看不出破绽。
工办主任点点头:“那咱们就开始补吧。我来说,你们写。”
他突然抓起一个巡查记录本,啪地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蹭蹭蹭。统计所长吓了一跳:“你这是做啥?”
“矿上本子哪有这么干净,一点都不真。造真点儿。”
第六幕
饶是一群人一起动手,马不停蹄地补到快中午,也才编完两个月的假账。办公室主任早就造完了文件,带着食堂的胖子到矿上张罗午饭去了。我借口还要给书记写检查,从屋里钻出来,深吸一口气,一阵头昏脑胀。
走出乡政府院子来到大街上,一瞬间仿佛感受到了过节的祥和气氛。清水洒路,黄土垫坡,占道经营的小贩全部赶进汽车站的大院,附近几个村的卫生队全员上阵,正挥着大扫帚扫得不亦乐乎。
文印店老板靠在店门口嗑瓜子,我走过去打个招呼:“辛苦!”
“我辛苦啥!你们才辛苦!”老板扬了扬下巴:“看这忙活得,就差摆香案点蜡烛了。”
“等老温下来就该摆香案点蜡烛了。”
老板吓了一跳:“老温要下来?”
“我瞎扯的。没那么严重呢还。”我啪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乌鸦嘴,呸呸呸。”
大领导下基层,对基层的干部们来说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领导下乡,祸害四方”,开销什么的都是小事,怕的是穿帮露馅,怯的是拦轿喊冤,愁的是领导还都喜欢不听指挥四处乱走。万一啥地方出了个漏子,中央领导嘲讽一下省领导,省领导批评一下市领导,市领导逮着县领导一顿骂,县领导非带着公检法来日你全家不可。
现在还在山上的兄弟们那一定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百万个不好受吧。更何况那个破村子要啥没啥,吃喝拉撒都是问题。一天两天也就算了,万一这事拖个十天半月,总不能每天都让领导“睡个鸡巴”——
正想到这里,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山上碗不够了!买200个上来,大碗!快快快!我让车下去接你!”
“……”
这也太要啥没啥了吧喂!
赶紧去供销社,把社里的搪瓷碗全都搬了出来。社长抱着一箱筷子追出来:“你不拿筷子有个球用!”
装车,上山。几个村官早就在村口等得着急上火了,不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抱起箱子向着村小学狂奔而去。我跟着跑过去,看见操场中间支了三个大灶,架着矿上的黑铁大锅,锅里煮着挂面,炊事兵出身的胖子正抱着大勺挥汗如雨,搅大粪一样在锅里画圈。
“胖子!好了没!”书记在远处扯着嗓子喊。胖子喊回去:“好了一锅!”
“赶紧送!先送领导!”书记刚喊完立刻被人打断了,顿了一下,又喊:“先送武警!”
我拆开一箱碗一看,脏得一逼,根本没法用。我说:“胖子,哪儿有水管?”
胖子说:“水管用不成。用那边桶里的水。”
灶台后面有两个大塑料桶,桶上放着水瓢。我拿了一个碗,舀了半瓢水倒进去用力搓。碗里不知道沾了什么鬼东西,油腻腻地搓不掉。我说:“胖子,洗洁精。”
胖子说:“那边盒子里有洗衣粉。”
“……这是饭碗!”
“用吧!搓完水一冲就行了。”
我心想你们这绝逼是在坑害人民子弟兵啊。眼一闭心一横,抓了一把洗衣粉丢进碗里。
一群村官也来帮着洗碗,很快洗出来几十个,围着锅摆一圈。胖子把面条捞起,浇上大酱,村官们每人端两碗往矿口跑。
“太慢了太慢了!人不够人不够!”书记急得直跳脚:“把媳妇们也叫上!”
我也端了两个碗,跟着送饭队一起跑。书记一把把我从队伍里扯出来:“你去送领导!盛一锅送到指挥部!”
我说:“不是说先送武警吗?”
“都要送!一起送!武警让他们村官去送,你叫上办公室的人去送领导!”
我低头看看身上,到处蹭的泥巴煤灰,好像不太适合去服务领导。于是把夹克脱下来捆到腰里,扎了个比较酷炫的造型,又把头发抓了两把,感觉形象应该清爽了很多。转回去端了个小铝锅,盛了差不多十来人份的面条,叫了个小媳妇端着碗筷一起往指挥部去。
指挥部就设在矿上,门口坐着两个武警守门。我举了举手里的锅:“给领导送饭。”
武警用怀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看了我三遍,放我进去了。
总觉得这两天很多人都把我当逗逼看的样子……
指挥部里正在开会。几张长桌拼起来,省长坐在最中间,其他省市领导分坐上下,几个县领导挤在角落里,乡领导没一个在场。墙上挂了张采掘平面图,几个看上去很专业的穿工装的人在讲解比划,看到我进来就停了下来。一群人都扭过头来,盯着我和我手里的锅看。
我还没说话,省长先开腔了:“哦~吃饭是吧,先放那儿吧。”
我说:“面条不经放。我给领导们盛上吧。吃着讲着。”
县长挤过来,把锅夺了过去:“省长说了先放着。”
我只好退出去。小媳妇放下碗筷后也被撵了出来,走在我后面,气呼呼地说:“放成坨,噎死他们!”
噎死应该不至于。别被洗衣粉毒死就行了。
回到外面,书记立刻跑过来:“里面啥样?”
我回忆了一下,就记得县长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就说:“县长好像被日得挺惨的。”
书记瞪了我一眼:“早上一来就被撤了!”
“……这样啊。”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都被撤了还不能回家睡觉,还得站在这里看人脸色,也够不容易的。
我想了想,问:“书记,现在这上面是不是已经没咱啥事了?”
书记瞪着我:“你想干啥?”
“不是想干啥……我就问问。我看里面都没咱的人。”
“咱就做好外围就行了!我让你写的东西咋样了?”
干,说着说着就把这茬事给忘了。
我很迅速地想了个借口:“还没写完,正在写。因为那个谁,那个,乡长,也让我给他写一份,两份不能写太一样,所以比较费事。”
“给他写啥?他都撤了谁还要看他检查。赶紧给我写去,写完赶紧上来。这边人手不够,下午救援物资都送过来了,得弄几个仓库和发放点。别偷懒,快去!”书记说着推了我一把。
可怜,悲哀。
这个国家的悲剧!
真的有种看《儒林外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