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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马尔克斯:我那些苦难婊子的回忆录(全文蒋方舟译)

《我那些苦难婊子的回忆录》第五章

我正读着《三月十五日》(Los idus de marzo)时看到一个不祥的句子,作者这么定性尤利乌斯·凯撒(Julio César):别人认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最后你就真会成为那么一个人。

【译注:此句的西班牙语,Es imposible no terminar siendo como los otros creen que uno es,英文翻译:In the end, it is impossible not to become what others believe you are.】

我不能肯定这是源自尤利乌斯·凯撒自己的作品呢,或者是来自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o)或卡尔科皮诺(Carcopino)著的凯撒传记,但是读到这话真的很值得。宿命深深地在我接下去三个月的生活中打上烙印,我不仅需要将我的回忆写出来,而且还要无耻地把我对德尔加蒂娜的爱作为开头。

【译注:凯撒,Julio César是西班牙语的写法,现今国际米兰对门将与其同名,英语的写法是Julius Caesar,一般翻译都是按照英文来,这样大家都能查到其人。Julio在西班牙语中是七月的意思,英语中七月july也与Julius有关。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十五是凯撒被杀之日,相传有个智者提醒过凯撒:那天他会有劫难。但是凯撒不听,结果真死在元老院门口。

苏维托尼乌斯在西班牙语写法是Suetonio,英语写法是Suetonius,和上面的凯撒一样就是把最后的o变成了us,西班牙语是拉丁文转过来的,与凯撒翻译类似,是罗马帝国著名的传记家。卡尔科皮诺,Carcopino,法国历史学家,1881-1970。根据对主人公年龄的计算,上文中哥伦比亚千日战争结束时间在1902年,那时候他父亲去世,他成为孤儿时已经是三十二岁,九十岁时应该在1960年左右,卡尔科皮诺已经在1961年之前基本上写完了他很多罗马史书的法文版或拉丁文版。因研究罗马历史必须懂拉丁文,而主人公也精通拉丁文,所以他应该能看得到这些书。】

我没有片刻的安宁,失去了食欲,所以瘦了很多,瘦得腰间连裤子都挂不住了。骨头中总会出现飘忽不定的疼痛,而且我经常莫名奇妙地变了性情,整个晚上都处于炫目的状态中,我读不了书,听不了音乐,相反白天的困倦让我不断呆呆地点头,白白浪费了时间。

安慰从天而降。在洛马·弗雷斯卡(Loma Fresca)那拥挤的巴士上,有位女士坐在我身边,但我之前没注意到她在什么时候上车的,她悄悄地对我说:“你还能上女人吗?”她是卡西尔达·阿尔梅尼亚(Casilda Armenia),我以前的性伙伴,自从她年轻时她就开始把我当成她的常客。她退出这个圈子后,身体不好且身无分文,就嫁给了一个中国菜农。菜农给她姓氏的同时也给予她帮助,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爱情。七十三岁时她恢复了以前的体重水平,也重新变得漂亮迷人且性格坚强,同时也完整地保留着在生意场上能说会道的特点。

她请我去她家,那是一个中国式的菜园,位于公路与海边之间的一座小山上。我们俩一起坐在背阴阳台的沙滩椅上,身边尽是蕨类和茂盛的秘鲁百合,上边的屋檐上挂下一个鸟笼。山麓的菜地上,许多戴着锥形帽子的中国菜农正在顶着烈日播种,在远处是塞尼扎河的入海口(las Bocas de Ceniza),河道中两个分水角把水流分成几道入海。

我们交谈正欢时,看到一艘白色的远洋轮船刚好进入河口,我们两默默地追着这艘巨轮,直至听到它进入内河港口时发出酷似公牛叫声般悲壮的汽笛声。她叹气道:“你发现没?半个世纪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没在床上接待你。”我插话道:“物是人非啊!”她没有理我,继续说道:“每次在收音机里听到别人因爱你而赞扬你,称你为爱情大师,你想一下,我认为没人能知道你的魅力和怪诞,我也不知道。”她紧接着续道:“真的,没人能长时间忍受你。”

我真受不住她的话。她也感受到这点,察觉到我的眼眶已经湿润,只有这样我才发现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用以前从未有过的勇气忍受着她的眼神。我说:“这是因为我正在的变老。”她还是叹气道:“哎……我们都老了。从内部看你并未感觉年老,但是从外部看真是一目了然的。”

这时候我只得打开心扉,完完整整地向她讲述了正煎熬着我内心深处的那个故事。从我九十岁生日前夜第一次打电话给罗萨·卡瓦尔加斯开始一直讲到那个悲惨之夜我疯狂的破坏客房,最后说到我是狠下心地一去不复返。她静静地听我述说着,好像她自己亲身经历一般,慢慢地反复思索着,最后她笑道:“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你不要失去这位小姑娘,没有事情比孤独地死去更悲惨了。”

我们坐上和马差不多速度的玩具小火车一起去了哥伦比亚港。我们在已经成为腐木的木质码头对面吃了中饭,这个木质码头在塞尼扎河口疏浚之前曾是外部世界进入国内的要道。我们坐在棕榈叶所制的棚子下面,身材高大的黑人主妇们为我们拿来油炸红色鲷鱼,配上椰子饭和绿色香蕉片。

两点钟时实在困得很,我们就休息了一会,之后我们继续交谈,一直聊到冒着巨大金光的太阳西沉大海为止。我觉得这真的很绚丽。她开玩笑道:“你看,那曾是我们度蜜月的地方。”但是而后她又认真地说:“我回顾过去,想想那上千个和我上过床的男人,我却把我的心给了其中最烂的一个。感谢上帝,及时地让我遇到了那个中国人。这好像是和小手指结婚那样,但是他只属于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观察着说完之后我有什么反应,然后她继续说道:“这样你应该立刻去找这位可怜的小姑娘,尽管妒忌告诉你的那些是真实的,但不管怎样如果你已经学会了跳舞,那么没人能夺走这个能力。不过还有,不要有爷爷般的浪漫主义。叫醒她,由于你的胆小和吝啬,魔鬼曾经送给你一件奖品——你的阴茎,你要用它死命地去上她。”她最后严肃而又真诚地总结说:“在没有享受过因真情而性爱的惊喜之前,你决不能死去啊。”

第二天我拨电话时,因有感与德尔加蒂娜再次见面的极度紧张,并联想到罗萨·卡瓦尔加斯会怎么对待我的不确定性,我就浑身抖得厉害。由于老鸨在那天晚上的损失上乱开价码,所以我和她还有一次很激烈的争吵。我只得卖掉一幅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名画来筹集资金,我本想这应该是笔大资产,但是当我卖掉之后,实际得到的连我想象中的十分之一都没到。

我只好把我积蓄中的剩余部分加上凑数,然后写上一个无可辩驳的批注,把钱带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要么接受,要么留下。这真是个自杀性的举动,要是老鸨只需出卖我的一个秘密,那么我的好名声肯定彻底毁了。

她没有反驳,但是她依旧扣留着我们争论的那个晚上作为抵押品的几幅名画。我在这一个人的游戏中成了彻底的失败者:我没有德尔加蒂娜,没了罗萨·卡瓦尔加斯,同样我最后的积蓄也耗尽了。然而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后,最后听到了老鸨的声音:“有事吗?”

我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赶紧挂了电话,然后在吊床上躺下,试着听着萨蒂的苦行抒情曲来冷静下,可汗液还是把我的亚麻衣服浸湿了。第二天之前,我都没有勇气再打电话。(译注:Satie,萨蒂,法国鬼才音乐家。)

第二天,我用坚实的语气说:“好,就今天。”

当然罗萨·卡瓦尔加斯还是一如既往的超越一切,用她无可战胜的精神叹着气说道:“哎哟,我可怜的智者啊,你都消失两个月了,但你一回来却只求幻觉。我也一个多月没见过德尔加蒂娜了,她好像已经从你疯狂破坏那夜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至少她没有提及那一晚,也没有向我寻问你的事,她对新找的工作很满意,更舒适,待遇又高,比起钉纽扣来那是好多了。”一股熊熊大火在我心中点燃,我怒道:“她只能做个婊子。”

罗萨眼都不眨地答道:“不要傻了,如果她真在我这儿,哪里会更好?”她逻辑思维的快速更增加了我的怀疑:“我怎么知道她不在那里?”她回答道:“在这情况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是不是?”

于是我又一次恨她入骨。她也无所谓,不过答应我去找寻那个女孩,她还告诉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她经常用邻居的电话联系我,但是这个电话已经停机,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何处”,她接着道:“但是你也别急着去死,他妈的,我一个小时后给你电话通知。”

说是一个小时,老鸨三天后才联系我,但是她确实找到了那个健康可用的女孩。我羞愧地来到妓院,把她的皮肤一寸一寸都吻了遍,好似忏悔一般,一直从晚上十二点一直吻到第二天早上公鸡啼叫为止。我答应自己要永远不断重复那些原谅自己的长篇大论,和她再重头开始。

那个房间已经被拆掉,我之前摆放的一切都被拆除时的坏习惯破坏殆尽。这是罗萨的主意,而且她要我好好保持这个新的装饰,因为我还欠着她很多钱。但是此时,我的经济状况实在糟糕极了。我的退休金一次比一次少,家里也没剩多少值钱的东西,除了我母亲的那些神圣的珠宝,但它们的商业价值很低,而且没一个算得上是文物。

境况好的时候,政府还能和我签订向我买一些古希腊,拉丁语和西班牙语的经典图书的诱人协议,用于充实他们的部门图书馆,但我真的不忍心卖掉它们。而后,政治环境急转直下,世界局势迅速恶化,政府里没人还会考虑这些艺术和文学之类的事了。我已经山穷水尽,苦于其他体面的解决办法,只好把德尔加蒂娜归还于我的首饰放入口袋中,来到通往公共市场的那条充满不祥气息的胡同里当了它们。

在心不在焉的空气中,我在这个充满了破败简陋酒吧,二手书店和当铺的棚屋区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但是佛罗丽娜·德·迪奥斯的尊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于是我决定我应该高昂头颅,去一家信誉好的老字号卖了它们。

店员一边戴着单眼放大镜检查珠宝,一边问了我几个问题。他的行事方式,风格特点还有一丝令人恐惧,与医生实在太像了。我向他解释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珠宝。他每次总是“嗯嗯”地答复我每一个阐述,最后他摘掉单眼放大镜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它们都是低等货。”

看到我的惊讶之情,他带着温和的同情说道:“还好,这黄金还是黄金,铂金还是铂金。”我摸了下口袋,确认我带来了买时的发票,好声好气地说:“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在贵店购买的。”

他脸色丝毫未变,说道:“这很正常,继承来珠宝中那些最珍贵的宝石往往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消失。家中败家子或珠宝盗贼常常会替换它们,只有当某人发现被骗时,他才试着去卖掉它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拿到内堂去检查下。”过会,他没有其他解释其他就出来了,只是请我坐下等着,之后他回去继续工作。

我环顾四周。我以前和我母亲来过这里几次,记得当时我妈经常说的那句话是:不要和你父亲说这事。突然心中的一个主意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罗萨·卡瓦尔加斯和德尔加蒂娜会不会串通一气,把真宝石换掉,然后把镶有假宝石的珠宝还给我?

当一个秘书邀请随她从同一个门进内堂时,我正在怀疑中怒火中烧。她把我领到一个小办公室,里面有个放一卷卷巨著的大书架。一个身材魁梧的贝都因人座位上站起,隔着桌子用力地握了手,好似老朋友般用“你”热情地称呼我。在握手时他对我说:“我们曾在同个中学学习。”

我很快记起来: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足球运动员,也是我们逛的第一家窑子的冠军。有时候我都认不出他来,但是他看我这么老,肯定把我错当成他的童年的另一位玩伴了。

(译注:beduino,英语Beduin,贝都因人,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主要分布在西亚和北非广阔的沙漠和荒原地带。属欧罗巴人种地中海类型。“贝都因”为阿拉伯语译音,意为“荒原上的游牧民”、“荒原上的游牧民”、“逐水草而居的人”,使用当地阿拉伯方言和阿拉伯语。实行一夫多妻制,信仰伊斯兰教。)

玻璃办公桌上已经打开一本厚厚的卷宗,里面是有关我母亲那些珠宝的详细记录。清单上精确地记录着我母亲 亲自来这里换掉美丽、庄重的卡尔加曼托斯家两代相传的宝石,然后再卖掉这些真宝石的日期和细节。那时候是现任老板的父亲主持着大局,他和我正在读书。但是为了让我放心,他说道:“那些大家族如果陷入困境经常使用这些计策,这样既可以难关,也可以保住名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宁愿承认世上还有另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佛罗丽娜·德·奥蒂斯。

七月初我感到我离死亡不远了。我的心脏的跳动失去了节奏,我开始看到并感到我的周围都是那些大限来临之前确凿无疑的前兆。其中最清楚是在艺术中心的那次音乐会。那时厅内空调出现故障,我们这些艺术和文学精英人士不得不被蒸煮于拥挤的桑拿房中,幸好神奇的音乐创造了非凡的气氛。最后,在稍快的小快板中(译注:Allegretto poco mosso,稍快的小快板中,音乐术语,mosso是意大利语单词,意为:活跃的,快速的),突如其来的想法使我打了一个冷颤,因为我发现这是命运在我死前允许我参加的最后一次音乐会。我没有痛苦,也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我已经经历了这势不可挡的激动。

当最后我汗流浃背地在握手和照相之中为自己开辟一条出路时,我竟然与斯美娜·奥尔蒂斯面对面相遇了,她真像一位坐在轮椅中的百岁女神。她此时单独出现就像致命的罪过一般强加在我身上。她穿着一件丝质象牙色的长衫,就像她的皮肤一样光洁,还戴着一条三环珍珠项链,那珍珠色的头发是一个二十年代的短发造型,在脸上还留着一个海鸥翅膀般的尖角,她的黄色大眼睛在黑色眼圈的自然阴影下熠熠生辉。她的一切无时无刻都在反驳那些关于她因不可挽回的记忆衰退后成为白痴的谣言。

这时我已经惊呆了,而且在她面前我也没其他办法,我强压我脸上出现的怒火,静静地用凡尔赛鞠躬向她行了礼。她笑得像个女王,然后抓住我的手。这时我意识到那也是命运的托词之一,我没有错过这个拔去困扰我一生的芒刺的天赐良机。我告诉她:“我一直梦想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她好像没明白,于是回答道:“真的吗!你是谁?”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忘了呢还是做生命中最后一次复仇。

人终有一死,这毫无疑问,另一方面,五十岁稍前一件类似的事情同样让我惊讶。那个狂欢节晚上,我和一位与众不同的女人一起跳阿帕奇探戈,但是我却没能一睹芳容,她比我重四十磅,也比我高上两个手掌,但是她跳起舞来却身轻如燕。我们亲密地跳着舞,我甚至都能感到她血管中血液的流动,我在她急促的呼吸,氨气的气味和巨大的乳房起伏中尝到了催眠的感觉。

死亡的快感第一次触动我,使我几乎摔倒在地。那像残酷的神谕在耳中宣读一般:不管你是谁,这一年或者是以后的一百年中,你永远都是死的。她吓了一跳,放开我,问道:“你怎么了?”我试着控制自己的心灵,回答道:“没事!我为您颤抖。”

这以后我开始用十年而不是一年作为单位计算我的生命。我五十岁到六十岁这段时间是决定性的,因为我意识到几乎所有人都比我年幼。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最为激烈,因为我总是怀疑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去制造错误。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我害怕这可能是我的大限之期。

然而,九十岁的第一个清晨,当我从德尔加蒂娜那快活的床上活生生地起来时,我有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即:生命不是赫拉克利特所言的千变万化,永不停息的河流,而是把烤肉架上的肉翻过来,而后再把另一边烤上九十年的独有机会。

(译注:Heráclito,英语Heraclitus,赫拉克利特,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句名言的意思是说,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显然,这句名言是有其特定意义的,并不是指这条河与那条河之间的区别。赫拉克利特主张“万物皆动”,“万物皆流”,这使他成为当时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流动派”的卓越代表。)

我又成了一个容易流泪的男人。任何一个与温柔甜蜜有点关联的感想总会在我喉咙里哽咽一下,然后我就睡不着觉,不停地想着要放弃 帮德尔加蒂娜守夜的那种孤独之乐,这不是因为我可能会很快死去,而是因为我想到了她的余生不能没有我的那种痛苦之情。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我身在那条非常高贵的洛斯·诺塔里奥斯大街上(la muy noble calle de los Notarios),我惊讶的是除了便宜的老旅馆的瓦砾之外,我没有发现还有其他物件。不过我十二周岁前夕,我在这些破旅馆中第一次被迫尝试了性爱的艺术。

那时这是一座老船长的豪华宅第,像其他城市中的一些府邸那样金碧辉煌,拥有雪白的柱子,镀金的雕带分布于内院周围,还有一个七色玻璃穹顶,辐射出温室的光辉灿烂。临街的哥特式门廊通向这座建筑的地下室,作为殖民地公证处的时间长达一百多年,我父亲就在这里工作,发家,然后整个美梦一般的生活也毁于此。

那些历史悠久的家庭渐渐地放弃了上面几层,最终这里被一群不幸的风尘女子占据,在天黑之后天亮之前,她们会和那些内河港口附近的酒吧中花了一个半比索的客人在这楼梯中走上走下。

(译注:雕带,西方建筑术语,雕带是多利亚式建筑另一个有特点的成分,它也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在此之前的迈锡尼的建筑装饰成分中就有过雕带的先例。多利亚雕带位于水平的柱顶过梁之上,柱顶过梁之下有柱头支撑。雕带是由两种交替出现的装饰成分三槽板纹饰和排档间饰构成。比索,拉美很多国家的法定货币名称,哥伦比亚的官方货币也是比索。)

我十二岁那年,我穿着短裤,脚上是读小学时穿的那种靴子,当我爸爸在永无止境的会议中做着激烈的辩论时,我实在忍不住想知道上面几层所发生的情况的那种诱惑,然后我好像看到了天上的奇观。那些女人贱卖着自己的身体,一直持续到天明,然后早上十一点后,回到她们的住处,这时从彩色玻璃窗中穿过的热量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所以她们只得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度过她们的家庭生活,大声地评论着昨晚的冒险经历。看到这些我吓坏了。

我唯一想到就是从我刚到的地方逃走,但是一个裸体女人,她坚硬的肉体散发着劣质肥皂味,一把抱住我的背心,然后凌空提起我,带到她的纸板隔间,在这些裸体居民的叫喊声和鼓掌声中我连她的脸庞都没看清楚。她用了四次力地把我面朝床单按住,然后利索地脱下我的短裤,之后就骑在我上面,当时冰冷的恐怖将我层层裹住,这也就阻止了我像个男人一样去招呼她。那天晚上,因受到此次攻击之后的嫉妒羞愧,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几乎失眠,因为我真的渴望回去见她,因此我睡觉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但是第二天早上,那些夜猫子还都熟睡着,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她的隔间,戴着疯狂的爱意大声哭喊着吵醒了她,而这爱意一直持续到被现实生活的狂风硬生生地扼杀。她叫卡斯托里娜(Castorina),是那家妓院的花魁。

在这些隔间中,只需花上一个比索就能享受一次快餐式的性爱,但是我们中很少有人认识到除了这一个比索,我们还花了二十四个小时。此外,卡斯托里娜还向我展示她们的悲惨世界,这些女子邀请一些穷困潦倒的客人来此享受大餐,给他们肥皂,关心他们的牙痛,最极端的情况还能给予他们一次施舍性质的爱情。

但是,在我老去之前的那些下午,还是有人记得这个永恒的卡斯托里娜,尽管她早已逝去。(译注:英文版这里的翻译是没人记得她,没看过正式出版社的书,所以不敢确认,根据上下文,主人公记得她)。由于在酒馆的一次争吵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她还戴着海盗的独眼补丁,在这悲惨的内河码头角落里逐步加冕为老妓女中的神圣女王。她最后一个稳定的男情人,是一个生性开朗,名叫霍纳斯·艾尔·加莱奥特(Jonás el Galeote)的卡玛克伊(Camagüey)黑人,而且他曾经是哈瓦那(La Habana)最好的喇叭吹奏手,不过在一次火车

灾难后彻底丢失了笑容。(译注:Jonás el Galeote,英文版是划船奴隶霍纳斯,galeote在西班牙语中就是“划船奴隶”这个意思,这里暂且按照名字读法翻译。)

断开那味苦的回忆之后,我感到心脏有一阵刺痛,最近三天我使用所有类型的家庭自制药都缓解不了这个疼痛。紧急情况下我会去找一个医生看看,那位医生门第高贵,是我四十二岁看病时那位医生的孙子。他们祖孙二人长得一摸一样,这实在让我害怕。过早的秃顶,戴着厚如瓶底的近视眼镜,还板着一副无法安慰的苦瓜脸,看起来和他七十几岁的祖父一般衰老。他用金匠工作时那般集中精神,给我整个身体做了仔细的检查,听了胸腔和背部,给我测了血压,做了膝跳反射,检查了眼睛深处,查看了下眼皮的颜色。暂停期间,我须在检查桌上换个位置,他问了我几个含糊而快速的问题,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该怎么回答它们。一个小时后,他含着愉快的微笑看着我,说道:“好了,我认为我真没有其他能为您效劳了。你想说什么?你的身体在您这个年龄那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我答道:“我很好奇!你爷爷在四十二岁也对我说了相同的话,好像时间并未流逝一般。”他说:“您可以经常碰到有人对您说这话,因为您经常处于一个岁数上。”我试着用一个可怕的句子去挑衅他,说道:“唯一确定的事就是死亡。”他答道:“是的,但是像您这般保持着这么好的状态,死亡还是比较困难的。真抱歉我不能帮助您。”

它们都是贵重的回忆,但是在八月二十九号前夜,我的腿好像灌了铅,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自家的楼梯,那时真正感到一个世纪的巨大重量正毫无怜悯地等着我。当时我又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佛罗丽娜·德·迪奥斯,她躺在我现在的床上,也就是她终身拥有的那张床,依旧给予我和她死前两个小时同样的祝福。情绪混乱中,我明白这是临终时的一个通知。我拨通了罗萨·卡瓦尔加斯的电话,要求她当天晚上为我带来那个小女孩,因为到我九十岁的最后一口气时,万一我活下来的幻想没能实现。我晚上八点钟又打了一个电话,老鸨又说不行。我惊恐的喊道:“这是必需的,任何价钱都行。”老鸨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电话,但是十五分钟之后,她却打了过来:“喂,她在这里。”

我晚上十点二十分到达妓院,把我此生中最后的一些信件交给罗萨·卡瓦尔加斯,还有一些我打算在我死后怎么安置这个小女孩的事情。她认为我被那次谋杀影响了,然后开玩笑说:“请你想想,你要死也别死在我这里。”但我对她说:“之前我已经被哥伦比亚港(Puerto Colombia)的火车碾压过,但是这堆破烂东西杀不了人。”

那天晚上,我准备好了,我趟下准备着九十一岁开始的那瞬间发作的此生最后一次背痛。我听见远处的钟声响起,感觉到正侧着睡的德尔加蒂娜的芬芳灵魂,我还听到远处地平线的一声叫喊,也听到可能是一个世纪之前死在这个房间的亡灵的哭泣声。伴随着最后一次呼吸,我关掉电灯,把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相扣起来,这样我就可以用手携着她,我数着十二点整点时敲响的十二次钟声,钟声响起的同时我流下了此生最后的十二滴眼泪,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公鸡啼叫,紧接着光荣的钟声和宴会的爆竹声响起,它们都在颂扬我完好无损地度过九十周岁的喜庆之情。

(第二天)我对罗萨·卡瓦尔加斯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买下这家妓院,买下所有的东西,包括这家店铺和那个果园。”她答道:“我们打一个老人之赌:后死的那位留下先死那个的一切,然后还要在公证人前签署协议。”我道:“不,如果我死了,我的一切都要留给这个小女孩。”老鸨接话道:“那不一样?我会照顾好这姑娘,然后把所有东西都留给她,包括你的,也包括我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与此同时,我们应该重新装修你的房间,里面带上一个奢华的卫生间,装上空调,还要摆上你的书籍和音乐。”

我问:“你觉得德尔加蒂娜会同意吗?”

老鸨笑死道:“哎哟,我可怜的智者啊,很好,你是老了,但你不是傻瓜。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正深深地爱着你呢!”

我冲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在我第一个世纪遥远的地平线处,我首次认出了我自己。我的房子沐浴在六点十五分的安静和有序中,并开始享有幸福曙光的万紫千红。此时达米安娜真高声地在厨房里唱歌,复活的猫儿亲密地把尾巴缠绕在我的脚踝处,然后随我一起来到我的写字台。

阳光穿过公园中的杏树之间,内河上的邮轮因干枯停滞了一个礼拜,现在轰鸣着进入了运河时,我正在整理书桌上萎缩的纸张,墨水瓶和鹅毛笔。最后,同我安全的心脏一起,现实生活注定会在我一百岁后某天幸福的苦楚中死于美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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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蒋方舟很厉害!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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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结局有点意犹未尽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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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文章,内容才思敏捷.禁止此消息:nolinkok@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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