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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余华: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

傻瓜吉姆佩尔

作者:辛格

辛格是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本书收入他所创作的广受读者喜爱的《傻瓜吉姆佩尔》、《玩笑》等27部短篇小说。它们展示了生活在波兰和美国的犹太人的人生百态,熔嘲讽、诙谐、智慧于一炉,精彩纷呈,且带有明显的怪异色彩。在妙趣横生的故事后面,是作者对于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弱点的深刻挖掘。

我是傻瓜吉姆佩尔。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傻瓜。恰恰相反,可是人家叫我傻瓜。我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就给我起了这个绰号。我一共有七个绰号:低能儿、蠢驴、亚麻头、呆子、苦人儿、笨蛋和傻瓜。最后一个绰号就固定下来了。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傻事呢?我容易受骗。他们说:“吉姆佩尔,你知道拉比的老婆养孩子了吗?”于是我就逃了一次学。唉,原来是说谎。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肚子也没有大,可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肚子。我真的是那么傻吗?这帮人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跺脚又是跳舞,唱起晚安祈祷文来。一个女人分娩的时候,他们不给我葡萄干,而在我手里塞满了羊粪。我不是弱者。要是我打人一拳,就会把他打到克拉科夫去。不过我生性的确不爱揍人。我暗自想:算了吧。于是他们就捉弄我。

我从学校回家,听到一只狗在叫。我不怕狗,当然我从来不想去惊动它们。也许其中有一只疯狗,如果它咬了你,那么世上无论哪个鞑靼人都帮不了你的忙。所以,我溜之大吉。接着我回头四顾,看见整个市场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根本没有狗,而是小偷沃尔夫-莱布。我怎么知道这是他呢?他的声音像一只嚎叫的母狗。

当那些恶作剧者和捉弄人的人发觉我易于受骗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想在我身上试试他的运气。“吉姆佩尔,沙皇快要到弗拉姆波尔来了”;“吉姆佩尔,月亮掉到托尔平去了”;“吉姆佩尔,小霍台尔?弗比斯在澡堂后面找到了一个宝藏。”我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相信每一个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里所写的一样,可我已经忘记书上是怎样说的了。第二,全镇的人都对我这样,使我不得不相信!如果我敢说一句:“嘿,你们在骗我!”那就麻烦了。人们全都会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大家都看作是说谎的人?”我怎么办呢?我相信他们说的话,我希望至少这样对他们有点好处。

我是一个孤儿。抚养我长大的祖父眼看快要入土了,因此他们把我交给了一个面包师傅。我在那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一个来烤一炉烙饼的女人或姑娘都至少要耍弄我一次。“吉姆佩尔,天上有一个市集”;“吉姆佩尔,拉比在第七个月养了一只小牛”;“吉姆佩尔,一只母牛飞上屋顶,下了许多铜蛋。”一个犹太教学堂的学生有一次来买面包,他说:“吉姆佩尔,当你用你那面包师傅的铲子在刮锅的时候,救世主来了。死人已经站起来了。”“你在说什么?”我说,“我可没有听见谁在吹羊角!”他说,“你是聋子吗?”于是大家都叫起来:“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接着蜡烛工人里兹走进来,用她嘶哑的嗓门喊道:“吉姆佩尔,你的父母已经从坟墓里站起来了。他们在找你。”

说真的,我十分明白,这类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但是,在人们谈论的时候,我仍然匆匆穿上羊毛背心走了出去。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去看看会有什么损失呢?唔,大伙儿都笑坏了!于是我发誓不再相信什么了,但是这也不行。他们把我搞糊涂了,因此我连粗细大小都分不清了。

我到拉比那儿去请教。他说:“圣书上写着,做一生傻瓜也比作恶一小时强。你不是傻瓜。他们是傻瓜。因为使他的邻人感到羞辱的人,自己要失去天堂。”然而拉比家的女儿叫我上当。当我离开拉比的圣坛时,她说:“你已经吻过墙壁了吗?”我说:“没有,为什么?”她回答道:“这是规矩,你每次来以后都必须吻墙壁。”好吧,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害处。于是她突然大笑起来。这个恶作剧很高明,她骗得很成功,不错。

我要离开这儿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忙于给我做媒,跟在我后面,几乎把我外套的下摆都要撕下来了。他们缠住我谈呀谈的,把口水都溅到我的耳朵上了。女方不是一个贞洁的姑娘,可是他们告诉我她是一个纯洁的处女。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他们说这是因为她怕羞,故意这样的。她有一个私生子,他们告诉我,这孩子是她的小弟弟。我叫道:“你们是在浪费时间,我永远不会娶那个婊子。”但是他们义愤填膺地说:“你这算是什么谈话态度!难道你自己不害羞吗?你败坏她的名声,我们可以把你带到拉比那里去,罚你款。”这时我看出来,我已经不能轻易摆脱他们了。我想他们决心要把我当作他们的笑柄。不过,结了婚,丈夫就是主人。如果这样对她说来是很好的话,那么在我也是愉快的。再说,你不可能毫无损伤地过一生,这种事想也不必想。

我朝她那间建筑在沙地上的泥房子走去。那一帮人又是叫,又是唱,都跟在我后面,他们的举动像耍狗熊的一样。到了井边,他们一齐停下来了,他们怕跟埃尔卡打交道。她的嘴像装在铰链上一样,能说会道,词锋犀利。我走进屋子,一条条绳子从这面墙拉到那面墙,绳子上晾着衣服。她赤脚站在木盆旁边,在洗衣服。她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长毛绒长袍。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上。她头发上的臭气几乎熏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显然她知道我是谁。她朝我看了一下,说:“瞧,谁来啦!他来啦,这个讨厌鬼。坐吧。”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什么也没有否认。“把真情实话告诉我吧,”我说,“你真的是一个处女,那个调皮的耶契尔的确是你的小兄弟吗?不要骗我,因为我是个孤儿。”

“我自己也是个孤儿,”她回答,“谁要是想捉弄你,谁的鼻子尖就会扭歪。他们别想占我的便宜。我要一笔五十盾的嫁妆,另外还要他们给我募一笔款子。否则,让他们来吻我的那个玩意儿。”她倒是非常坦率的。我说:“出嫁妆的是新娘,不是新郎。”于是她说:“别跟我讨价还价,干脆说‘行’,或者‘不行’——否则你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我想:用“这个”面团是烤不出面包来的。不过我们的市镇不是穷地方。人们件件答应,开始筹备婚礼。碰巧当时痢疾流行。结婚的仪式在公墓大门口举行,在小小的洗尸房的旁边。人们都喝醉了。当签订婚书的时候,最高贵、虔诚的拉比问:“新娘是个寡妇还是离婚的女人?”会堂司事的老婆代她回答:“既是寡妇又是离婚的。”这对我是个倒霉的时刻。可是我怎么办呢,难道从婚礼的华盖之下逃走吗?

唱啊,跳啊,有一个老太太在我对面紧抱着一个奶油白面包。喜事的主持人唱了一出《仁慈的上帝》以纪念新娘的双亲。男学生们像在圣殿被毁日里一样扔刺果。在致贺词之后有大批礼物:一块擀面板、一个揉面槽、一个水桶、扫帚、汤勺以及许多家用什物。后来我一眼看见两个魁梧的青年抬着一张儿童床进来。“我们要这个干吗?”我问。他们说:“你别为这个伤脑筋了。这东西很好,迟早要用的。”我认识到我是在受人欺骗。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我损失什么呢?我沉思着:且看它结果如何吧。整个市镇不可能全都发狂。

晚上我到我妻子睡的地方,可是她不让我进去。“唷,得了,要是这样,他们干吗让我们结婚呢?”我说。于是她说:“我来月经了。”“可是昨天他们还带你去行婚前沐浴仪式,那么月经是以后来的喽,是这样吗?”“今天不是昨天,”她说,“昨天也不是今天。如果你不高兴,你可以滚。”总而言之,我等着。

过了不到四个月,她要生孩子了。镇上的人都捂住嘴窃笑。可是我怎么办?她痛得不能忍受,乱抓墙壁。“吉姆佩尔,”她叫道,“我要死了,饶恕我!”屋子里挤满女人。一锅锅开水。尖叫声直冲云霄。

需要做的是到会堂里去背赞美诗,这就是我做的事。

镇上的人喜欢我这样做,那很好。我站在一个角落里念赞美诗和祈祷文,他们对着我摇头。“祈祷,祈祷!”他们告诉我,“祈祷文永远不会使任何女人怀孕的。”一个教徒在我嘴里放一根稻草,说:“干草是给母牛的。”另外还有些类似的事情。上帝作证!

她生了一个男孩。星期五,在会堂里,会堂司事站在经书柜前面,敲着读经台,宣布道:“富裕的吉姆佩尔先生为了庆祝他养了个儿子,邀请全体教友赴宴。”整个教堂响起一片笑声。我的脸像发烧一样,可是我当时毫无办法。归根到底,我是要负责为孩子举行割礼仪式的。

半个镇上的人奔跑而来,挤得你别想另外再插进一个人来。女人拿着加过胡椒粉的鹰嘴豆,从菜馆里买来一桶啤酒。我像任何人一样吃啊,喝啊,他们全都祝贺我。然后举行割礼,我用我父亲的名字给孩子取名,愿我父亲安息。大家都走了以后,只剩下我和我老婆两人。她从帐子里伸出头来,叫我过去。

“吉姆佩尔,”她说,“你为什么一声不响?你丢钱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回答。“你对我干的好事!如果我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她会再死一次。”

她说:“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愚弄一家之主?”

“你怎么啦?”她说,“你脑子里想到什么啦?”

我看我得公开地、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你以为这是对待一个孤儿的办法吗?”我说。“你养了一个私生子。”

她回答:“把你这种愚蠢的想法从头脑里赶出去吧。这个孩子是你的。”

“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争辩说,“他是我们结婚后才十七个星期就生下来的。”

她告诉我孩子是早产的。我说:“他是不是产得太早了?”她说,她有一个祖母,怀孕也是这么长时间,她像她的这位祖母,就像这一滴水同那一滴水一样。她对此起誓赌咒,她所用的那些咒语若被集市上的一个农民用了,你也会相信他的。说句老实话,我不相信她。不过第二天我跟校长说起这件事,他告诉我,亚当和夏娃之间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情。他们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等到他们下床时,已经是四个人了。

“世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夏娃的孙女。”他说。

这就是事情的原原本本。他们证明我愚蠢。但是谁真正知道这些事情的缘由呢?

我开始忘记我的烦恼。我着迷地爱这个孩子,他也喜欢我。他一看见我就挥动他的小手,要我把他抱起来。如果他肚子痛,我是唯一能使他平静下来的人。我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骨环和一顶涂金的小帽子。他总是遭受某个人的毒眼,于是我就得赶快去为他求取一张符箓,给他祛邪。我像一头牛一样做工。你知道,家里有个婴儿要增加多少开支啊。关于这个婴儿的事我不想说谎,我也没有为此而厌恶埃尔卡。她对我又发誓又诅咒,我没有对她感到腻烦。她有何等的力量!她只要看你一眼,就能夺去你说话的能力。还有她的演说!油嘴滑舌,出口伤人,不知怎么的还充满了魅力。我喜欢她的每一句话,纵然她的话刺得我遍体鳞伤。

晚上我给她带去我亲自烤的一个白面包,还有一个黑面包以及几个罂粟籽面包卷。为了她,每一样能抓到手的东西我都要偷,都要扒:杏仁饼、葡萄干、杏仁、蛋糕。我希望我能得到宽恕,因为我从罐子里偷了安息日的食物,那是妇女们拿到面包铺的炉灶里来烤的。我还偷肉片,偷一大块布丁,一个鸡腿或鸡头,一片牛肚,凡是我能很快地夹起来的我都偷。她吃了,变得又胖又漂亮。

整个星期我都得离家住在面包房里。每逢星期五晚上我回家来,她总要找出一点借口,不是说胃痛,就是说腰痛,或者打嗝儿,或者头痛。你也知道这些女人的借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一段痛苦的经验,真叫人受不了。再说,她的那个小兄弟———私生子,渐渐长大了。他打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的,等到我要还手打他时,她就开口了,狠狠地咒骂,使我只觉得一阵绿雾在我眼前飘荡。一天有十来次,她以离婚来威胁我。换一个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就要不辞而别了,不再回家。但是我却是忍受这种处境而一声不吭的人。一个人要干点什么?肩膀是上帝造的,负担也是上帝给的。

有一天晚上,面包铺发生了一桩灾难。炉灶炸了,我们的铺子里差点儿起火。大家没事可干,只得回家。于是我也回家了。我想,让我也尝尝在非安息日躺在床上的乐趣。我不想惊醒睡熟了的小东西,踮着脚走进屋子。到了里面,我听到的似乎不是一个人的鼾声,而仿佛是两个人在打鼾,一种是相当轻微的鼾声,而另一种仿佛是快要宰了的公牛的鼾声。唉,我讨厌这种鼾声!我讨厌透了。我走到床边,事情忽然变得不妙了。埃尔卡身旁躺着一个男人模样的人。换一个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就要嚷叫起来,闹声足够把全镇的人都吵醒。可是我想到,那样会把孩子惊醒。我想,为这样一点点小事情为什么要使一只小燕子受惊呢。那么,好吧,我就回到了面包房去,躺到一个面粉袋上。一直到早晨我都不曾闭眼。我直打哆嗦,好像患了疟疾。“我蠢驴当够了,”我对自己说,“吉姆佩尔不会终身做一个笨蛋的。即使像吉姆佩尔这样的傻瓜,他的愚蠢也有个限度。”

早晨,我到拉比那里去求教。这事在镇上引起很大的骚乱,他们立刻派会堂司事去找埃尔卡。她来了,带着孩子。你猜她怎么样?她不承认这件事,什么都不承认,语气硬得像骨头和石头!“他神经错乱了,”她说,“我不懂梦里的事情,不懂见神见鬼的。”他们对她叫嚷,警告她,拍桌子,但是她却固执己见。“这是诬告。”她说。

屠夫和马贩子站在她一边。屠宰场的小伙子走过来对我说:“我们一直在注意你,你是个可疑的人。”这时孩子把屎拉在身上了。拉比法庭那儿有约柜,那是不准亵渎的,因此他们把埃尔卡送走了。

我问拉比:“我该怎么办?”

“你得立刻跟她离婚。”他说。

“如果她不答应怎么办?”我问。

他说:“你务必和她离婚,这就是你必须做的一切。”

我说:“呃,好吧,拉比,让我考虑考虑。”

“没有什么要考虑的,”他说,“你不能再和她同住一个房子了。”

“如果我要去看孩子呢?”我问。

“别管她,这个婊子,”他说,“别管那一窝跟她在一起的杂种。”

他做的决定是我连她的门槛都不可跨进去——在我这一生中永远不能再进去。

白天我还不感到怎么烦恼。我想该发生的事情必定要发生,疮必定要出脓。可是到了晚上,当我躺在面粉袋上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太让人伤心了。我难以抑制地渴念着她,渴念着孩子。我需要的是发怒,可是那恰恰是我的不幸,我不能使这件事在我心里产生真正的愤怒。首先——我就是这样想的——谁也免不了有时候会犯错误。你活着,就不可能没有错误。大概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引诱她,送她礼物,等等。而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所以他哄得她同意了。不过后来她既然否认这件事,那么也许我看到的只是一些幻象?幻觉是有的。你明明看见一个人影,或者一个侏儒,或者什么东西,但是等你走近了,却没有了,什么东西也没有。要是真的这样,那我对她太不公正了。当我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哭了。我啜泣着,眼泪弄湿了我睡的面粉袋。早晨我到拉比那里去,告诉他我弄错了。拉比用羽毛笔把我说的写了下来。他说,如果事情是这样,他必须重新审理整个案子。在他结案之前,我不能去接近我的老婆,但是我可以请人给她送面包和钱去。

九个月过去了,所有的拉比才达成协议。信件来来往往。我没有想到,关于这样一件事情,需要那么多的学问。

在这期间,埃尔卡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一个女孩。安息日我到会堂里祈求上帝赐福给她。他们叫我走到《托拉》跟前,我给这孩子取了我岳母的名字——愿她安息。镇上那些爱开玩笑的人和多嘴的人,到面包房来臭骂了我一顿。由于我有了烦恼和悲伤,全弗拉姆波尔镇的人都兴高采烈。但是我决心永远相信人家对我说的话,不相信又有什么好处?今天你不相信你的老婆,明天你就会不相信上帝。

我们铺子里有一个学徒是她的邻居,我请他每天带给她一个面包或者玉米面包,或者一块蛋糕,或者一些圆面包或者烤面包圈,只要有机会,就给她一块布丁、一片蜜糕,或者是结婚用的果子卷——凡是我能搞到的就给。学徒是一个好心的小伙子,有好几次他自己加上一些东西。他过去惹我生了不少的气,他揪我的鼻子,戳我的肋骨,但是他到我家里去了以后,变得又和气又友好了。“好啊,吉姆佩尔,”他对我说,“你有一个非常体面的娇小的老婆,还有两个漂亮的孩子。你不配跟他们在一起。”

“可是人家说她有一些事儿呢。”我说。

“哦,他们就是喜欢多嘴多舌,”他说,“他们除了胡说乱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你别去理它,就像别理上一个冬天有多冷一样。”

有一天,拉比派人来叫我去,他说:“吉姆佩尔,关于你老婆的事情,你肯定是你搞错了?”

我说:“我肯定。”

“哦,不过你要注意!你是亲眼看见的。”

“一定是个影子。”我说。

“什么影子?”

“我想,就是一根横梁的影子。”

“那么你可以回家了。你得谢谢扬诺弗拉比,他在迈莫尼迪兹的著作中找到了对你有利的冷僻的资料。”

我抓住拉比的手,吻了吻它。

我要立刻跑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分离了这样长一段时间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后来我考虑:现在我还是先回去工作,到晚上再回家。我对什么人也不说,然而我在心里却把这一天当作一个节日。女人们照例地取笑我,挖苦我,她们每天都是如此的。可是我心里想:你们这些饶舌的人,尽管去胡说吧。已经真相大白了,就像油浮在水面上。迈莫尼迪兹说过这是对的,那么这就是对的了!

晚上,我盖好面团让它发酵,带着我那一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就向家里走去。月亮很圆,群星闪烁,不知道什么事使人感到毛骨悚然。我急急地向前走着,在我前面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这是冬天,刚刚下过雪。我想唱支歌,但是时间已经晚了,我不想惊醒居民们。于是我想吹口哨,不过我记起一句老话:你在晚上不要吹口哨,它会把精灵引出来。因此我悄悄地尽快走着。

当我走过那些基督徒的院子时,里面的狗对我吠了起来。但是我想,你们叫吧,叫掉你们的牙!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狗!而我是一个人,一个漂亮妻子的丈夫,两个有出息的孩子的父亲。

当我走近我老婆的房子时,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好像一个犯罪的人的心一样。我不怕什么,可是我的心却怦怦地跳着!跳着!嘿,不能往回走。我悄悄地抬起门闩,走进屋去。埃尔卡睡得很熟。我看了看婴儿的摇篮。百叶窗关着,但是月亮光从裂缝里穿进来。我看见新生婴儿的脸,我一看到她,立即就喜欢上她了,她身上的每一部分我都喜欢。

随后我走近床边,除了睡在埃尔卡旁边的学徒,我什么都没看见。月光一下子没有了,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哆嗦着,我的牙齿直打战。面包从我手中落下来,我的老婆醒了,问:“是谁呀?”

我喃喃地说:“是我。”

“吉姆佩尔?”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呢?我想你是被禁止到这儿来的。”

“拉比说过了。”我回答,像发烧一样抖着。

“听我说,吉姆佩尔,”她说,“出去到羊棚里看看羊,它恐怕是病了。”我忘记说了,我们是有一只山羊。当我听说山羊有病时,我就走到院子里,这只母山羊是一只很好的小生物,我对它几乎怀有一种对人的感情。我犹豫地走到羊棚前,打开小门,山羊四脚直立,站在那里。我把它浑身摸遍了,拉拉它的角,检查了它的乳房,没有找到任何毛病,它大概是树皮吃得太多了。“晚安,小山羊,”我说,“保重。”这个小小的牲畜用一声“咩”来回答,仿佛感谢我的好意。

我回到房里,学徒已经不见了。

“小伙子在哪儿?”我问。

“什么小伙子?”我老婆回答。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学徒,刚才你和他睡在一起的。”

“今天晚上、昨天晚上我都梦见过精灵,”她说,“他们会显灵,把你杀死,连肉体带灵魂!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了,使你眼花缭乱。”她叫道:“你这个讨厌的畜牲!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幽魂!你这个野人!滚出去,否则我要把全弗拉姆波尔镇上的人都从床上叫起来!”

我还没有移动一步,她的弟弟就从炉灶后面跳出来,在我后脑上打了一拳。我以为他已经把我的脖子打断了。我觉得我身上有个地方被打坏了,于是我说:“不要吵架,这样吵会让人家怪我把幽魂和鬼都引来了。”她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没有人愿意再碰我烤的面包了。”

总之,我好歹使她安静下来了。

“好吧,”她说,“够了。你躺下来,让车轮把你碾碎吧。”

第二天早晨,我把学徒叫到一边。“你听我说,小兄弟!”我说。我把他的事情揭穿了。“你说什么?”他两眼盯着我,好像我是从屋顶或者什么东西上掉下来似的。

“我发誓,”他说,“你最好还是去找个草药医生或者找个巫医。我怕你脑子出毛病了,不过我给你瞒着。”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长话短说,我和我老婆过了二十年。她给我生了六个孩子,四女两男。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过,但是我既没有听到过,也没有看见过。我相信她,这就行啦。拉比最近对我说:“信仰本身是有益的,书上写着,好人靠信念生活。”

我老婆突然生病了。开始时是长了个小东西,乳房上有一个小肿瘤。但显然她是注定活不长了,她活不了几天了。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大一笔钱。我忘记说了,这时候,我自己开了一家面包房,在弗拉姆波尔镇上也算是个富翁了。巫医每天来,邻近地区所有的女巫医也都请来过。他们决定用水蛭吸血,随后试用拔火罐。他们甚至从卢布林请了一个医生来,但是已经太晚了。在她死以前,她把我叫到她床边,说:“饶恕我吧,吉姆佩尔。”

我说:“有什么要饶恕的?你是一个忠诚的好妻子。”

“唉,吉姆佩尔!”她说,“想到所有这些年来我是怎样欺骗你的,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卑劣啊。我要干干净净去见我的上帝,因此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

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不亚于挨了当头一棒。

“他们是哪个的呢?”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有一大批……不过孩子,都不是你的。”说完,她的头往旁边一倒,她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埃尔卡就此结束了生命。在她变白了的嘴唇上留着一丝微笑。

我觉得,她虽然死了,可她仿佛还在说:“我欺骗了吉姆佩尔,这就是我短短一生的意义。”

埃尔卡的丧事办完以后,一天晚上,当我躺在面粉袋上做梦的时候,恶魔自己来了。他对我说:“吉姆佩尔,你为什么睡觉?”

我说:“我该做什么呢?吃肉包子吗?”

“全世界都欺骗你,”他说,“所以你应该欺骗全世界。”

“我怎么能欺骗全世界呢?”我问他。

他回答:“你可以每天积一桶尿,晚上把它倒在面团里,让弗拉姆波尔的圣人们吃些脏东西吧。”

“将来的世界要审判我怎么办呢?”我说。

“没有将来的世界,”他说,“他们用花言巧语来欺骗你,说得你竟然相信你自己肚子里有一只猫。尽是胡说八道!”

“那么,好吧,”我说,“不是还有一个上帝吗?”

他回答:“也没有上帝。”

“那么,”我说,“有什么呢?”

“黏糊糊的泥沼。”

他站在我的眼前,长着山羊胡子和角,长长的牙齿,还有一条尾巴。我听了这些话,要去抓他的尾巴,但是我从面粉袋上摔了下来,差点儿摔断肋骨。这时我恰巧感到内急,我走过去,看见发好的面团,它似乎在对我说:“干吧!”简单地说吧,我被魔鬼引诱了。

黎明时,学徒走进来。我们做面包,撒上香菜籽,放到炉灶上烘。后来学徒走了,我留下来,坐在炉灶前小沟内的一堆破布上。好啦,吉姆佩尔,我想,对于他们加在你身上的全部羞辱,你已经报了仇。外面浓霜闪烁,然而在炉灶旁是温暖的,熊熊的火焰使我的脸感到热乎乎的。我垂着头,打起瞌睡来。

忽然我在梦中看见埃尔卡,她穿着尸衣。她叫我:“你干了什么呀,吉姆佩尔?”

我对她说:“这都是你的过错。”接着我就哭起来。

“你这傻瓜!”她说,“你这傻瓜!因为我弄虚作假,那所有的东西也就都是假的了吗?我从来骗不了什么人,只骗了自己。我为此付出了一切代价,吉姆佩尔。他们在这儿什么都不会饶恕你的。”

我瞧着她的脸,她的脸是黑的。我一惊,就醒了,依然默默地坐着。我意识到一切都处于危急关头,跟前踏错一步,我就会失去永生,但是上帝保佑我。我抓起一柄长铲,把面包从炉灶里取了出来,拿到院子里,开始在冰冻的土地上掘洞。

当我正在掘洞的时候,我的学徒转回来了。“你在干什么,老板?”他问,脸色变得灰白,像一具死尸。

“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我说。我当着他的面,把面包全部埋掉了。

然后我回到家里,从隐藏的地方取出我的积蓄,分给我的孩子们。“我今天晚上见到你们的妈妈了,”我说,“她变黑了,可怜的家伙。”

他们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吧,”我说,“忘记一个叫吉姆佩尔的人曾经存在过。”我披上我的短大衣,穿上靴子,一只手拿着装祈祷披巾的袋子,一只手拿着我的手杖,吻了一下门柱圣卷。人们在街上看见我时,十分诧异。

“你要去哪里?”他们问。

我回答道:“去见见世面。”我就这样离开了弗拉姆波尔。

我漫游各地,好人没有一个不理我。过了好多年,我老了,白发苍苍。我听到了大量的故事、许多谎言和弄虚作假的事情。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懂得,实际上是没有谎言的。现实中没有的事情晚上会在梦中遇见。这个人遇到的事,也许另一个人不会遇到;今天没遇到,也许明天遇到;如果来年没遇到,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会遇到。这有什么区别呢?我常常听到一些故事,我会说:“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不到一年,我会听到那种事情竟然在某处发生了。

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在陌生的桌子旁吃饭,我常常讲些永远不会发生的、不可信的故事:关于魔鬼、魔术师、风车等等。孩子们跟在我后面,叫道:“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有时他们指名要我讲一些特别的故事,我尽可能让他们满意。有次一个胖小子对我说:“这就是你以前对我们讲过的故事。”这个小淘气,他说得对。

梦里的事情也是跟以前的一样。我离开弗拉姆波尔已经好多年了,但是我一闭上眼睛,我就到了那儿。你想我看见谁了?埃尔卡。她站在洗衣盆旁边,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但是她容光焕发,她那双眼睛像圣徒的眼睛一样神采奕奕。她对我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讲些奇异的事情。我一醒过来,就完全忘记了。但是只要梦不断地做下去,我就能得到慰藉。她回答我所有的疑问,她的话结果都是对的。我哭着恳求她:“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她安慰我,告诉我要忍耐,这日子不会太远了。有时她抚摩我,吻我,贴着我的脸哭泣。当我醒来时,我还感觉到她的嘴唇,尝到她的眼泪的咸味。

毫无疑问,这世界完全是一个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实世界只有咫尺之遥。我躺在我的茅屋里,门口有块搬运尸体的木板。掘墓的犹太人已经准备好铲子。坟墓在等待着我,蛆虫肚子饿了;尸衣已准备好了——我放在讨饭袋里,带在身边。另一个要饭的等着继承我的草垫。死神一到,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动身。不管那里会是什么地方,一切都将成为真实的,没有纷扰,没有嘲弄,没有欺骗。感谢上帝:在那儿,连吉姆佩尔都不会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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