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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余华: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

《海上扁舟》

史蒂芬•克莱恩

他们谁也不知道天空的颜色。几双眼睛平望出去,紧紧盯着汹涌而来的波涛。波涛是蓝灰色的,只有浪脊上喷溅着白色的泡沫。他们几个人全都知道这海的颜色。地平线窄了又宽,落了又起,边缘上总是参差不齐,波浪看上去像巉岩一般尖削地向上搏击。

漂浮在海上的这条小船,许多人家的浴盆都该比它大。那阵阵波涛无法无天、飞扬跋扈地翻得又高又急,每个浪头都给小船的航行带来问题。

厨子蹲在船底,双眼瞅着那六英寸厚的船舷,他与这汪洋大海就这一舷之隔啊。他把袖子捋过肥胖的前臂,当他猫腰从船里往外舀水时,身上的背心因为没有扣上,两片襟子在荡来荡去。他不时说道:“天哪!好险啊!”他说这话时,眼睛总是向东凝视着那起伏不定的大海。

加油工在用两把桨中的一把划着船,有时猛然抬起身子,闪开由船尾漩进的海水。那是一把细细的小桨,好像随时都会啪的一声折断似的。

记者划着另一把桨。他注视着波浪,奇怪自已为何呆在这里。

受伤的船长躺在船头,此刻陷入极度的沮丧与冷漠之中。如果事情不顾人意,出现商行倒闭、军队败北、船只沉没等情况,即使最有勇气、最有耐性的人,也会产生这种心情,至少暂时如此。一个身为一船之长的人,不论他指挥了一天还是十年。他的心深深地扎根于船上的—筋一骨。更何况,这位船长头脑中还留着如此严酷的景象:晨曦蒙胧中,海上漂着七张翻转的面孔,后来又见到一根中桅的断杆,上面还缀着一只白球,在随波冲荡、越来越往下沉,最后沉下去了。此后,他的声音就变得有点奇怪了,虽说还很镇定,但却带着深沉的哀伤,带着一种口舌和泪水所无法表达的特性。

“比利,把船再向南转—转,”他说。

“是,再向南转一转,”加油工在船尾回道。

坐在这只船上,简宜就像坐在一只狂蹦乱跳的野马上,何况,野马也不比那船小多少。那船腾跃,竖起,栽下,就和那野马一样。每逢浪头打来,小船因此而颠起时,它好似一匹烈马向高耸的栅栏扑去。那船如何攀越过一道道水墙,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况且,到了滔滔的白色浪脊上,通常还存在这样的问题:浪花每次从浪峰上俯冲下来,小船就必须跟着再跳一次,而且是临空一跳。接着,小船目空一切地撞上一个浪头之后,便滑下一道长坡,风驰电掣,水花四溅,颠颠晃晃地来到了下一个威胁跟前。

大海上有个特别不利的情况:当你成功地越过一个浪头之后,你发现后边又有一个浪头接踵而来,一样的气势汹汹,一样的急不可待,非要想方设法把小船吞没不可。在一条十英尺长的小船上,一个人可以了解大海如何善于兴风作浪;而对于一般从未乘小船漂海的人来说,这是无法了解的。每逢—垛蓝灰色的水墙涌来,船上的人便给挡得什么也看不见,因而也就不难设想,这个浪头是大海的最后一次爆发,是海水的最后一次逞凶。波涛的运动极为优雅,静静地荡来,只有浪脊在咆哮。

在惨淡的光线中,那几个人的面孔准是灰白色的。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尾,眼睛准是在奇怪地闪烁着。若是从戏院的楼厅上看去,这整个场面无疑是神奇而迷人的。但是,船上的人却无暇来观赏,即便有这闲暇,他们心里还要想着别的事情。太阳冉冉地升上天空,他们知道是大白天了,因为海的颜色由蓝灰色变成了碧绿,上面还夹带着琥珀色的光道,而那浪花好似滚滚白雪。夜去昼来的过程,他们并不知晓。他们只是从滚滚而来的浪涛的颜色上察觉到这番变化。

厨子和记者在争辩救护站与收容所有何区别,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厨子说:“就在蚊子湾灯塔的北边,有—个收容所,他们一看到我们,就会乘船来接我们。”

“谁一看到我们?”记者问。

“水手们。”厨子说。

“收容所里没有水手,”记者说。“据我了解,收容所只是为海上遇难的人准备衣服和干粮的地方。他们没有水手。”

“噢,有的,他们有的。”厨子说。

“没有,他们没有。”记者说。

“算啦,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没到那儿呢。”加油工在船尾说。

“嗯,”厨子说,“我看离蚊子湾灯塔不远处,也许不是收容所,说不定是个救护站。”

“我们还没到那儿呢。”加油工在船尾说。

小船从每一个浪峰栽下的时候,疾风钻透了那几个没戴帽子的人的头发,而船尾扑通一声又颠下去的时候,浪花又溅过他们身旁。这些波浪,每个浪峰都是一座小山,那些人可以利用呆在峰顶的瞬间,眺望一下浩瀚喧嚣的大海,只见海面熠熠发光,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放荡不羁的大海演出这场游戏。也许是绚丽多姿的,也许是光彩夺目的,到处闪耀着翠绿色、白色和琥珀色的光芒。

“好极了,风往岸上吹,”厨子说。“要不然,我们会漂到哪儿去呢?一点指望也没有。”

“那倒是。”记者说。

忙碌的加油工点头表示赞同。

船长在船头闷然一笑,这笑声把诙谐、轻蔑和悲怆融为一体,一股脑儿地全给表露出来了。“伙计们,你们以为我们现在就有很大指望啦?”他说。

那三人听了都默默不语,只是嗯嗯呃呃地支吾了两声。他们觉得,在这当儿表示任何异常的乐观,那是幼稚而愚矗的,可是,他们心里对情态无疑都感到乐观。在这种时刻,年轻人的思想是顽固的。另一方面,从伦理的观点来说,他们的处境绝对不允许公然表示绝望。因此,他们只好沉默不语。

“哩,好啦,”船长安慰他的伙计们说,“我们会安全到岸的。”

不过,他的话音有点不对,引起了三人的深思,于是加油工说:“是的!如果风向不变的话。”

厨子正在舀水。“是的!如果我们抢滩时不遇上倒霉的话。”

棉绒似的海鸥飞来飞去。有时,它们栖息在海上,附近是一片片褐色的海藻,随波漂荡,宛如暴风中搭在绳子上的毛毯。鸟儿一群群轻松自在地栖息着,真叫小船上的某些人为之艳羡,因为愤怒的大海对于它们,就如同对于—千英里以外内陆上的一群松鸡一样无所谓。它们常常飞得很近,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那几个人。此时,那些鸟儿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着,显得十分神秘,十分阴险,那几个人嗔怒地轰赶它们,叫它们走开。一只海鸥飞来,显然是要落在船长的脑袋上。那鸟与小船平行飞着,也不兜圈子,只是像小鸡似地斜着一跳一跳的。它的一双黑眼睛渴望地盯着船长的脑袋。“丑八怪,”加油工对那鸟说。“瞧你那样子,就像用刀子刻成的。”厨子和记者恶狠狠地咒骂那海鸥。船长自然很想用粗缆绳的一端把鸟打跑,可他又不敢这么做,因为小船已经满载,任何类似用力的举动都会把它搞翻。于是,船长用他张开的手,轻微小心地把海鸥挥开了。海鸥停止追击之后,船长舒了口气,因为他的头发不受骚扰了,其他人也舒了口气,因为他们此刻觉得,那鸟不知怎么那样可怕,那样不吉利。

在那期间,加油工和记者划着船。现在还在划着。

他们一起坐在同一个座位上,一人划一把桨。然后,加油工划起双桨;随后,记者划起双桨;接着,是加油工;再接着,又是记者。他们划着,划着。这事最棘手的,是轮到靠在船尾的那个人划桨的时候。说实在话,从母鸡屁股底下偷鸡蛋,也比在那小船上换个座位来得容易。首先,船尾的人将手顺着座板往前滑动,小心冀翼地挪动身子,犹如他是法国的细瓷一样。然后,坐在划桨位子上的人将手顺着另—面座板划动。一举一动都得提心吊胆。当这两人战战兢兢地擦身而过时,全船的人都警惕地注视着那滚滚而来的波涛,船长大声减道:“注意!当心些!”

不时涌现一簇簇褐色的海藻,好像海岛,好像小块小块的土地。显然,海藻不在向任何方向移动。实际上,它们是静止的。它们告诉船上的人,他们的小船正在朝陆地缓缓前进。

船长在小船被一个巨浪颠起之后,在船头谨慎地抬起身子,说他看到了蚊子湾的灯塔。厨子马上说他也看到了。那当儿,记者正划着桨,为了某种原因,他也想看看灯塔,可他背对着远岸,而海浪又气势汹汹,他一时没有机会转过头去。不过,最后涌来一阵浪头,比别的浪头较为缓和,等他颠到浪顶,他赶忙向西方的地平线瞥了一眼。

“看见了吗?”船长问。

“没有,”记者慢吞吞地说,“什么也没看见。”

“再看看,”船长说。他用手指着。“就在那个方向。”

到了另—个浪尖上,记者照船长的吩咐又看了看,这次他的目光在摇摇晃晃的地平线边缘上,偶尔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静止的东西。它恰似一个针尖。要找到一个如此微小的灯塔,那得有急切的目光才行。

“船长,你看我们能划到那儿吗?”

“如果这风持续刮下去,船又不翻掉,我们也只能划到那儿,”船长说。

小船被一个个掀天的巨浪举起,被凶恶的浪峰打得哗哗作响。它就这么行进着。这种行进,在周围没有海藻的时候,船上的人是难以觉察的。那船仿佛只是一件小玩艺儿,颠簸摇晃,奇迹般地没有翻个儿,任凭大洋恣意摆布。偶尔有一大片海水,好似白色的火焰,涌进船里。

“舀水,厨子,”船长沉着地说。

“是,船长。”厨子兴致勃勃地答道。

在这大海上建立起来的微妙的手足之情,很难用笔墨加以形容。谁也没说情况如此。谁也没提起过这种手足之情。然而,船中确实存在着这种友情,因而使每个人感到温暖。他们是船长、加油工、厨子和记者,四个人结成了朋友——超乎寻常地、更为奇妙地牢牢联结在一起的朋友。受伤的船长靠在船头的水罐子上,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语,平心静气的,别看他船上的三个人是杂凑在一起的,他决不可能指挥比他们更心甘情愿、更欣然从命的船员了。他们不只是认识到如何最有利于共同的安全。这其中的确有一种属于个人的、发自肺腑的特质。除了对船长的忠诚,还存在着这般的友谊。就拿记者来说,他—向所受的教育是用冷服看人,此刻甚至认为这种友谊是他平生最美好的经历。然而,谁也没有说过情况如此。谁也没有提起过这种友情。

“但愿有个帆就好了,”船长说。“不妨把我的大衣系在浆头上试试,让你们两个有机会歇一歇。”于是,厨子和记者撑起桅杆,摊开入衣,加油工掌舵;小船装好了帆,加快了前进速度。有时,加油工不得不猛地一划,避免一阵海浪冲进船中,但是除此之外,小船一帆风顺。

其间,灯塔在慢慢变大。现在几乎显出颜色了,看上去犹如天边的一个小小的灰影。划船的人常常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真想瞧一眼那小小的灰影。

最后,从每一个浪峰上,那颠簸着的小船上的几个人终于看得见陆地了。即使灯塔变成天边的一个竖影的时候,那陆地也仅仅像是海上的—条长长的黑影。当然,这影子比纸还薄。“我们一定是在  新斯麦拿对面一带了。”厨子说。原来,他以前常坐帆船沿这一带海岸航行。“对啦,船长,我想他们大约在一年前就把那个救护站取消了。”

“是吗?”船长问。

风渐渐停息了。厨子和记者现在不必做苦役般地高举着浆。但是,海浪照旧向小船猛扑过来。小船停滞不前了,拼命地同海浪搏斗着。加油工或是记者又接过桨。

本来,船只失事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人们受过专门训练,并在身强力壮的时候遭受船难,那就会有较少的人淹死在海上。这船上的四个人,在登上小船之前,已有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而当初在沉船的甲板上到处乱爬的过程中,因为心情紧张,也忘了饱餐一顿。

由于这些原因,以及其他种种原因,加油工和记者此刻都不喜欢划船。记者天真地想:既然世人如此神志清醒。为何还有人把划船视为赏心乐事呢?划船可不是乐事,而是穷凶极恶的惩罚。即令神志不清的怪人,也决不会得出别的结论,只能把划船看作是对肌肉的恐怖,对脊背的犯罪。记者向船上的人概要讲述了他对划船的乐趣的看法,面色疲倦的加油工十分赞同地笑了笑。顺便插—句,加油工在沉船之前,曾在轮船的机房里值过两次班。

“慢慢划吧,伙计们,”船长说。“别把劲儿使光了。假使我们要冲浪抢滩的话,你们还得使出全身的力气,因为我们肯定还得游上岸。慢慢来吧。”

陆地惭渐打海上升起。由—条黑线变成一条黑线和一条白线——原来是树木和沙滩。后来船长说,他能看出岸上有座房子。“那一定是收容所,”厨子说。“他们不久就会看见我们,出来搭救。”

远处的灯塔高高耸立。“守塔人要是用望远镜隙望的话,现在应该能看见我们了,”船长说。“他会通知救护人员的。”

“其他小船还不可能有到岸报告这次失事的,”加油工低声说,“不然,救生船早就出来救我们了。”

慢慢地,陆地由海上隐隐浮现了,显得十分优美。风又来了,由东北风变成东南风。最后,一个新的声音传进船上人的耳朵。那是惊涛拍岸发出的低沉隆隆声。“这下子我们无法抵达灯塔了,”船长说。“把船头稍许向北转一转,比利。”

“稍许向北转一转,船长。”加油工说。

于是,小船把船头再次转到顺风方向,船上的人,除了划手之外,都在望着海岸逐渐变大。由于陆地在望,疑虑和恐惧从他们心里消逝了。大家还在全神贯注地驾驭着小船,但却无法压抑心头默默的喜悦之情。—个钟头之后,他们也许就抵岸了。

他们的脊骨已经完全习惯于在船上保持平衡,现在驾驭起这条烈马似的小船,就像耍马戏的一样熟练自如。记者以为自己浑身湿透了,可他偶然往大衣上口袋里一摸,竟发现里面有八支雪茄。其中四支被海水浸湿了,四支安然无恙。搜了一阵之后,有人找出三根干火柴。于是,四个漂流者便贸贸然地驾着小船,心想自己即将得救,眼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他们一面抽着大雪茄,一面评判着世人的善与恶。每个人都喝了些水。

“厨子,”船长说,“在你所说的收容所附近,似乎连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

“是的,”厨子答道。“奇怪,他们没看见我们!”

一大片低沉的海岸展现在他们眼前。岸边是些低矮的沙丘,项上长着黑黝黝的草木。拍岸浪的轰鸣声清晰可闻。有时,一阵巨浪卷上海滩的时候,他们可以看见那白色的浪尖。一幢小屋在天边显出黑色的轮廓。南边,纤细的灯塔将它小小的灰色塔身升高了。

潮水、风和海浪冲着小船向北旋转。“奇怪,他们没看见我们。”那几个人说。

拍岸浪的轰鸣变模糊了,可是那声调仍似雷鸣,声势浩大。当小船在汹涌澎湃的巨浪上颠簸时,那几个人就坐着倾听这轰鸣声。“我们肯定要翻船。”每个人都这么说。

事实上,无论哪个方向,二十海里之内是没有救生站的。然而那几个人并不了解这情况,于是便对国家救护员的视力进行恶毒攻击。四个人怒眉瞪眼地坐在小船上,编造起形容词来都能创纪录了。

“奇怪,他们没看见我们。”

先前那股轻松愉快的心情完全消失了。他们的头脑变敏锐了,很容易想象出无能、盲目以及胆怯的种种表现。前面就是人烟稠密的陆地的岸边,可是那儿却了无人迹,真叫他们悲怆至极。

“唉,”船长终于说道,“我想我们得自己试试看了。假若我们在这儿呆得太久,等船沉之后,谁也没有力气游水了。”

于是,划桨的加油工掉转船头。径往岸上划去。猛然间,大家的肌肉绷紧了,心里也思索开了。

“假使我们不能都上岸,”船长说,“假使我们不能都上岸,我想你们几位知道把我完蛋的消息送到什么地方去吧?”

随即,他们匆匆交换了住址和叮嘱。至于谈到感想,那可是充满勃然大怒。这些感想成可归纳如下:“假使我要淹死——假使我要淹死——假使我要淹死的话,七位疯狂的海神啊,为什么又让我漂泊这么远,眼巴巴地凝视着沙滩和树木呢?我给带到这儿来,难道仅仅为了在我正要细嚼人生的神圣乳酪时,就把我的鼻子扯掉吗?简直是荒谬绝伦。假如命运女神这个老蠢婆子只会来这—套,那就应该夺掉她司掌人类命运的权利。她是个连白己的意图都搞不清的老太婆。假使她决定要淹死我,她为何不在一开始就下手,省得我吃这么多苦头呢?整个事情都是荒谬的。……但是,不,她不会存心要淹死我的。她不敢淹死我。她淹不死我。搏斗了这么久,不可能。”随后,那人也许会情不自禁地对云朵挥挥拳。“好吧,就淹死我好啦,不过,听我怎么诅咒你吧!”

此刻涌来的巨浪更可怕了。它们好像随时都要爆发,把小船打翻在喧腾的浪花之中。浪涛开始发言之前,总要先发出一阵长长的隆隆声。凡是不习惯于海上生活的人,都不会断言那小船能及时地攀上那些峻峭的浪峰。海岸仍然很远。加油工是个机灵的冲浪船夫。“各位,”他急促地说,“船维持不了三分钟了,我们离岸太远,没法游水。船长,我是不是再把船划到海上去?”

“可以,划吧!”船长说。

这做加油工,凭着一连串奇迹般的快速动作,以及麻利稳健的驾船技术,终于从那激浪中掉转船头,又安然划回海上。

当小船颠下浪洼向更深的水面冲去时,船上一片沉寂。接着,有人忧郁地说:“无论如何,他们现在一定从岸上看见我们了。”

海鸥顶着风,向着灰茫、凄凉的东方斜飞而去。从东南方刮来一阵狂风,夹着漆黑的云和砖红色的云,犹如房子失火冒烟似的。

“你们觉得那些救护人员怎么样?难道他们不是好人?”

“奇怪,他们还没看见我们。”

“也许他们以为我们在这儿闹着玩呢!也许他们以为我们在钓鱼。也许他们以为我们是该死的傻瓜。”

那是个漫长的下午。湖水改变了方向,硬把他们往南推,风浪却将他们向北冲。远在前方,海岸线、大海和天空形成一个巨角,那里有些小点点,似乎表示岸上有个城镇。

“圣奥古斯丁吧?”

船长摇摇头。“离蚊子湾太近了。”

加油工在划船,继而是记者在划,接着又是加油工在划。这是件累人的差事。人的脊背所能承受的疼痛,要比医生为—团官兵作通身检查所记载下来的病痛还要多。脊背是个局部地区,但是却可以成为不计其数的肌肉冲突、缠结、扭拧以及其他舒慰活动的场所。

“你以前喜欢划船吗,比利?”记者问。

“不,”加油工说。“见鬼去吧!”

每当一个人由划船的位子换到船底的位子时,他就感到浑身萎顿不堪,使他什么事情也顾不得了,只知道要把一根手指晃几下。寒冷的海水在船里荡来荡去,他就躺在水中。他的头枕在座板上,几乎碰着一个旋转着的浪峰,有时一个狂涛巨浪打进船来,又把他浇个透湿。然而,这些事并没使他烦恼。几乎可以肯定,即使小船翻个个儿,他也会舒舒服服地滚到大洋上,好像他确信那是个柔软的大垫子似的。

“瞧!岸上有个人!”

“在那儿?”

“在那儿!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看见了,的确看见了!他走来了。”

“现在他停住了。瞧!他正面对着我们呢!”

“他在向我们挥手呢!”

“是在挥手!真的!”

“啊,这下我们可好啦!这下我们可好啦!再过半个钟头就有船到这儿来救我们了。”

“他还在走。他跑起来了。他是上那座房子那儿。”

远处的海滩似乎比海低些,必须仔细查看,才能看出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船长见水上漂着一根棍子,他们便朝那儿划去。说来也巧,船上正好有条浴巾。船长把浴巾绑在棍子上,挥了起来。划船人不敢抬头,因此只好发问。

“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又站着不动了。我想他在张望。……他又走了,向着那座房子。……现在又停住了。”

“他在向我们挥手吗?”

“没有,现在没有!不过,刚才在挥。”

“瞧!又来了一个人人!”

“他在跑呢。”

“瞧他跑那样子!”

“啊,他骑着自行车。现在他碰上另外那个人了。他们俩都在向我们挥手。瞧啊!”

“有个什么东西来到海滩上。”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啊,看样子像条船。”

“啊,肯定是条船。”

“不,是带轱辘的。”

“是的,是带轱辘的。嗯,那—定是救生船,他们把它放在车上沿着海岸拖呢。”

“肯定是救生船。”

“不,绝对——,那是——那是辆汽车。”

“我跟你讲,那是条救生艇。”

“不对!是辆汽车。我看得清清楚楚。懂吗?是一辆大型旅馆专车。”

“的确,你说得不错。是辆汽车,千真万确。你们看他们用汽车干什么?说不定正在四处召集救生员吧?”

“八成是这么回事。瞧!那儿有人挥着一面小黑旗。他站在汽车的踏板上。那另外两个人也来了。他们正在一起说活。瞧那拿旗子的家伙。也许他不在挥动!”

“那不是旗子吧?那是他的大衣。啊,肯定是他的大衣。”

“—点不错,是他的大衣。他脱下了大衣,正绕着头挥动呢。你们看他挥呀!”

“啊,我说呀,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救护站。那只是一辆避寒胜地的旅馆专车,拉来一些旅客观看我们给活活淹死。”

“那个拿大衣的白痴是什么意思?他究竟在打什么信号?”

“看样子,他想告诉我们向北去。那边一定有个救护站。”

“不,他以为我们在打鱼。只是向我们表示欢迎罢了。懂吗?啊,咸利。”

“唉,我要是能弄懂那些信号是什么意思就好了。你们认为他是什么意思呢?”

“他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闹着玩的。”

“假如他就是示意要我们再次冲浪抢滩,或是划到岸上等候,或是向北,或是向南,或是滚开——那倒多少还有些道理。可是,你们瞧他。他只是站在那儿,把他的大衣像车轮子似地转个不停。这个蠢蛋!”

“又来了些人。”

“真是一帮子乌合之众。瞧!那不是条船吗?”

“哪儿?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啦。不,那不是船。”

“那家伙还在挥大衣呢。”

“他一定以为我们喜欢看他那样干呢。他干吗不住手呢?真是无聊透了。”

“我不知道。我想他是要让我们往北去。—定是那边什么地方有个救护站。”

“哎,他还没累呢。瞧他挥呀挥的。”

“我怀疑他能坚持多久。他自打看见我们,就一直在挥大衣。他是个白痴。他们为什么不找人放条船出来呢?一条渔船——一条大渔船——可以安然无恙地驾到这里。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噢,现在没有关系啦。”

“他们既然发现了我们,马上就会放船来救我们的。”

低洼陆地的上空,涂上了一抹似隐若现的黄色。海上的阴影逐渐加深。风里透着寒冷,那些人索索颤抖起来。

“天呀!”一个人说,声音里流露出不虔诚的味道,“但愿我们不要总在这儿胡闹!但愿我们不用成夜地在这儿拼命挣扎!”

“噢,我们决不会整夜呆在这儿!你不要担心。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不久就会来救我们的。”

海岸蒙胧了。挥大衣的人渐渐没入暮色之中,那署色也同样吞噬了汽车和人群。浪花咆哮着冲上船弦时,那几个航海人缩瑟着,咒骂着,就如同在给他们打火印似的。

“我真想抓住挥大衣的那个笨蛋。为了求求好运,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为什么”他触犯你什么了?”

“噢,没什么,不过他刚才像是他妈的太得意了。”

这当儿,加油工在划船,继而是记者在划,接着又是加油工在划。他们脸色灰白,向前弯首身子,一次次轮换着,机械地划着那沉甸甸的桨。灯塔的形影已经从南面的地平线上消失了,但是最后出现了一颗暗淡的星星,正由海上升起。西方那片条纹斑斑的橘黄色在吞没万物的黑暗中消褪了,东边的海上黑糊糊的。陆地不见了,只有那低沉而阴郁的拍岸涛声还表示着它的存在。

“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的话,七位疯狂的海神啊,为什么又让我漂泊这么远,眼巴巴地凝视着沙滩和树木呢?我给带到这儿来,难道仅仅为了在我正要细嚼人生的神圣乳酪时,就把我的鼻子扯掉吗?”

船长比较有耐性,他萎顿不堪地趴在水罐子上,有时不得不对划桨人交代两句。

“方向照旧!方向照旧!”

“‘方向照旧’,船长。”声音总是疲惫而低沉的。

那确实是一个沉寂的夜晚。除了划桨人以外,别人都无精打采地躺在船底。而那划桨人呢,他的眼睛只能看见那黑压压的巨浪,在一片极端不祥的沉默中席卷而过,只是浪峰上偶尔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

厨子将头靠在一块座板上,漠然望着面前的海水。他沉湎在其他的景象中。最后他终于说话了。“比利,”他如梦如痴地喃喃说道,“你最喜欢哪一种馅饼?”

“馅饼?”加油工和记者忐忑不安地说。“去你的吧,还谈这种事儿!”

“唔,”厨子说,“我刚才想起了火腿三明治,以及——”

乘着一叶扁舟在海上过夜,这夜是漫长的。黑暗终于笼罩下来,南面海上升起的一抹亮光变成了纯金色。北面地平线上,露出一道新的亮光,一道细小的谈蓝色的微光,映照在大海的边缘上。这两道亮光构成了宇宙的装饰。此外,除了海浪,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两个人缩在船尾。在这小船上,间隔如此之大,以至于划船人可以把脚伸到同伴身子底下取点暖。同伴的腿确实伸得很远,直通到划桨的座位底下,触着了前面船长的脚。有时,纵使那疲惫不堪的划桨人竭尽全力,还是有个浪头扑进船里,那是夜间的寒浪,冰冷的海水又把他们浇个透湿。一时间,他们把身子蜷作一团,呻吟几声,然后又沉沉入睡了。其间,小船还在颠簸,船里的水在他们四周汩汩晃荡。

加油工和记者的计划是:一个人划船,一直划到不能再划的时候,然后把另一个人从船底的水榻上唤醒。

加油工奋力划着船,直划得头都垂下了,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他还是划着。后来,他碰了碰船底的一个人,喊了声他的名字。“你换我一会儿,好吗?”他恭谨地说。

“当然好,比利,”记者说,一面甩掉睡意,慢腾腾地撑起身子。两人小心翼翼地换了个位置,加油工挨着厨子身旁,贴身躺在水泊中,似乎一下子就睡着了。

大海的狂暴肆虐已经止息了,海浪涌来也不咆哮了。划船人的职责就是把握住船头的方向,使小船不给大浪掀翻,浪头冲过时不至于灌着水。黑色的浪头默默无声,黑暗中很难辨清。常常不等划船人察觉,浪头险些打到船上。

记者低声请示船长。他不肯定船长是否醒着,尽管这位铁人似乎总是醒着。“船长,我把船向北边亮处划去,好吗?”

船长以同样低沉的声音答道:“好的。保持在左弦两度左右。”

厨子把一条救生带绑在身上,以便获得那个笨拙的软木装置所能提供的一点点热量。每当他停止划船,牙齿咯咯乱响地倒下睡觉时,那样子几乎像个火炉一样。

记者一面划船,一面向下望着脚下熟睡的两个人。一只胳臂搂着加油工的肩膀,两人破衣烂衫,面色憔悴,就像大海的孩子——是对古时森林之子的一场滑稽模仿。

后来,记者一定是操作失灵了,因为骤然听到一阵隆隆的涛声。接着,一个浪头随着一声咆哮,哗地冲进船里。绑着救生带的厨子居然未被漂起,真是个奇迹。他仍然睡着,旧加油工坐起来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身子让那新袭来的寒气冻得索素发抖。

“噢,非常对不起,比利。”记者愧疚地说。

“没什么,老兄。”加油工说,又倒下睡着了。

霎时间,似乎连船长也打瞌睡了。记者觉着自己孤身漂流在这汪洋大海上。风由很上刮来,声音比死亡降临还要悲哀。

船尾有一股长长的、喧噪的嗖嗖声,一道闪烁的磷光,宛如蓝色的火焰,在那黑黝黝的海面划出一道洼沟。简直像是一把巨刃划出的。

接着是一片沉寂,记者张着嘴喘气,眼睛瞅着大海。

突然,又是一阵嗖嗖声,又是一道长长的蓝色闪光。这次,响声和闪光来自小船旁边,差不多用一把桨就能够得着。记者见到一个巨大的鳍,像影子似地掠过水中,溅起水晶般的浪花,留下一道长长的、灿烂的尾迹。

记者侧头看看船长。船长的脸给遮住了,人似乎睡着了。他望望大海的孩子。他们当然是睡着了。因为得不到别人的同情,他便稍稍偏向一边,向海里轻声咒骂。

可是,那家伙当时并没离开小船。它围着小船前后左右地

窜来窜去,间隔或长成短,到处见到那长长的闪光,听到那黑鳍的嗖嗖声。那家伙的速度与威力令人赞叹不己。它破水而过,犹如—枚巨大而尖利的炮弹。

假如记者是个野餐游客,一见到那伺机以待的家伙,定会感到胆战心惊,可是眼下他并没产生这种恐怖。他只是漠然地盯着大海,低声咒骂。

然而,他确实不愿单独面对那个家伙。他希望有位同伴偶然醒来,陪着他面对那家伙。但是,船长一动不动地俯卧在水罐上,加油工和厨子在船底睡得正酣。

“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的话,七位疯狂的海神啊,为什么又让我漂泊这么远,眼巴巴地凝视着沙滩和树木呢?”

在这阴沉的夜晚,不妨可以这样说:有人会断定那七位疯狂的海神的确想把他淹死,尽瞥这很不公平,可恶之极。因为,要把一个如此艰苦奋斗的人淹死,着实很不公平,可恶之极。那人会觉得这是最伤天害理的罪孽。自从大木船装上彩色帆以来,照样有人在海上淹死过,但是……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然认为他并不重要,觉得就是把他除掉也不至于损害宇宙时,他起初希望用砖头去砸那神殿,后来发现既没砖头,也没神殿,便为之痛心疾首。自然的任何表示,只要看得见的,都准会遭到他的讥笑。

假如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可以嘲骂,他所感到的,也许是希望面前有个化身,让他好好祈求一番,屈下一膝,合上双掌,说:“是的,我很爱我自己。”

他觉得,冬天夜空一颗高悬的寒星,就是那化身对他说的话。此后,他便了解到自己处境的悲怆。

小船上的几个人并没谈论这些事,但是,每个人无疑都在考虑这些事,而且默默不语的,各有所思。他们脸上难得有什么表情,只是普通显出疲惫水堪的样子。言语只是用来谈及船的事。

有首诗应和着记者情感的韵律,神秘地潜入记者的脑际。他甚至忘记他早已忘记这首诗,但它突然涌进他的心房:

一个义勇军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阿尔及尔,

没有女人的爱抚,没有女人的泪珠;

只有一位战友立在他身旁,他拉起战友的手,

然后说:“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故土。”

早在孩提时代,记者就了解有个义男军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阿尔及尔这件事,但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多同学对他讲过那位士兵的境况,但是他们的喋喋不休自然是毫无结果,使他完全无动于衷。

一个义男军士兵奄奄一息地躺在阿尔及尔,他从不认为这与他有何相干,也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悲。那件事对他还及不上折断一支铅笔尖。

然而,它现在却成为一件富育人性的活生生的事情,奇妙地溜进他的心头。它不再仅仅是某位诗人坐在炉边品茗取暖,抒发悲怀的写照;它已经成为现实——冷酷、悲袁、可怕的现实。

记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位士兵。他躺在沙滩上,两脚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当他那苍白的左于捂住胸口,企图阻挠生命的消逝时,指缝里透出了鲜血。在那遥远的阿尔及尔,满城都是低矮的四方建筑,衬托着暗淡的天生,沐浴着落日的余辉,记者划着桨,臆想着那位士兵的嘴唇在慢慢地翕动,心里被一种深刻而完全与个人无关的顿悟所感动。他为那奄奄一息地躺在阿尔及尔的义勇军战士感到悲哀。

显然,那个跟着小船伺机以待的家伙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嗖嗖的切水声听不见了,长长的尾迹光看不见了。北面的亮光依然在闪烁,可显然没有离小船更近一些。有时,记者的耳边响起了隆隆的拍岸涛声,他便将小船转向海上,更加拼命地划着。在南边,显然有人在海滩上燃起了一堆营火。火又小又远,实在看不见,不过它在背后悬崖上映着一抹闪烁不定的玫瑰色的反光,这在船上却辨得出来。风更猛了,有时突然卷起一阵狂涛,犹如一头美洲狮似的,接着就会见到浪脊进裂的闪光。

船长在船头的水罐上动了—下,坐直了身子。“好长的夜啊,”他对记者说。他望了望海岸。“那些救护员可真能磨蹭啊。”

“你看见那条鲨鱼在游来游去吗?”

“是的,看见了。那是个大家伙,的确很大。”

“我早知道你醒着就好了。”

后来,记者向船底说话了。“比利!”一个缩作一团的身子慢腾腾地伸展开了。“比利,你换换我好吗?”

“当然好。”加油工说。

记者一碰着寒冷而舒适的海水,卷缩在厨子的救生带旁,便沉沉睡着了,尽管他的牙齿还在演奏着各式各样的流行歌曲。这一觉睡得太甜了,仅仅过了片刻工夫,他便听见一个声音呼唤他的名字,那声调表明说话人己筋疲力竭到最后关头。“你换换我好吗?”

“当然好,比利。”

北边的亮光神秘地消失了,不过船长倒很清醒,记者就靠他指引航向。

夜色更深了,他们把船更远地往海上划去。船长指挥厨子拿一把桨在船尾掌舵,使船始终面向大海。他一旦听见隆隆的拍岸涛声,便要大声叫喊。采取这个办法,加油工和记者可以一道休息。“给他们个机会恢复一下吧,”船长说。那两个人蜷缩下去,先是磕了几阵牙,打了几阵哆嗦,便又沉沉睡着了。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让给厨子去陪伴另一条鲨鱼,也许是那同一条鲨鱼了。

小船随波逐浪恣意狂欢之际,浪花偶尔冲过船帮,把酣睡的人重新浇个透湿,但却打不破他们的酣梦。狂风和海水凶狠地鞭笞在他们身上,就如同鞭苔在木乃伊身上一样。

“各位,”厨子带着百般无奈的口吻说,“船漂得离岸太近了。我想你们哪一位最好再把它划到海上去。”记者被叫醒了,听见浪脊倾覆的轰鸣声。

记者划桨的时候,船长给他喝了点掺水的威土忌,镇住了他的冷颤。“假如我终究上了岸,有谁给我看一张桨的照片……”

终于,出现了一阵短暂的交谈。

“比利!……比利,你换换我好吗?”

“当然好。”加油工说。

记者又睁开眼的时候,海和天都露出了鱼肚白。后来,海水涂上了洋红和金黄。黎明终于来临,光辉灿烂,天空一片纯蓝,阳光在浪尖上燃烧着。

远方的沙丘上,立着许多黑黝黝的小屋,一架高高的白色风车耸立在小屋上方。沙滩上,不见人,不见狗,也不见自行车。那些小屋可能是个荒村。几个航海者仔细察看着海岸。他们在船上开了个会。“看来,”船长说,“假使没人来救援,我们最好马上冲浪抢滩。我们要是在这儿再呆下去,就会折腾得无力自救。”其他人都默然赞同这个道理。小船向岸边划去。记者怀疑是否真没人上过那高耸的风塔,是否他们那时真没向海上瞭望过。那塔是个庞然大物,背对着那些芸芸蝼蚁巍然屹立。在记者看来,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自然——风中的自然,人类想象中的自然——在个人奋斗中是多么安之若素。在他看来,那时自然并不残酷,也不仁慈,也不狡黠,也不睿智。但她却是冷漠的,绝对冷漠的。说起来也许不无道理,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受到宇宙冷漠的影响,应该看出自己生命中的无数缺点,把它们在头脑中痛苦地回味一番,然后希望能再有个机会。到那时,就在他对自己处于坟墓边缘而又木然不知的时候,他对是非的界限却似乎清楚得出奇。他明白,假如他再得到一个机会,他就会纠正自己的言行,就会在介绍的场合,或是茶会上,表现得更妥当、更出色一点。

“喂,诸位,”船长说,“船肯定要沉没。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把船向岸边划,等它沉没的时候,赶紧跳水,向岸上游去。现在保持镇静,等船确实要沉的时候再跳。”

加油工在划浆。他侧头看着拍岸浪。“船长,”他说,“我想我最好掉转方向,让船头对着海,然后倒着往岸边划。”

“好的,比利,”船长说。“倒着往岸边划。”于是,加油工把船转了过来。由于他坐在船尾,厨子和记者不得不侧过头去注视那孤寂、冷峻的海岸。

汹涌的向岸巨浪把小船高高抛起,高得船上的人又能看见一片片白色的海水,朝倾斜的海滩上掠去。“我们不要靠岸太近。”船长说。每当哪个人能将注意力从巨浪上移开,他就把目光转向海岸;而就在他如此凝视海岸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特质。记者观察一下其他人,知道他们并不害怕,但是他们的整个眼神却是隐匿不露的。

至于记者自已,他太累了,无法从根本上搞清楚这桩事。他极力强制自己动脑思索,但脑子此刻完全接受肌肉的支配,而肌肉说它们并不在乎。他只是想到:假若他被淹死,那将是个耻辱。

这里没有仓促的言语,没有苍白的面孔,没有显然的激动。他们只是注视着海岸。“大家记住,”船长说,”跳水的时候,要跳得离船远些。”

一个向海巨浪的浪脊突然轰的一声崩溃了,长长的白色卷浪咆哮着向小船冲来。

“镇定些。”船长说。大家都沉默着。他们将眼睛由岸上转向卷浪,等待着。船滑上水坡,朝汹涌的浪顶一跳,便跳了过去,朝着那长长的浪背旋了下去。船上灌进了些水,厨子便往外舀着。

然而,下一个浪峰又轰然而至。汹涌澎湃的滔滔白浪绞住小船,把它旋得几乎直立起来。水由四面八方涌进来。记者此刻正把手搁在船边上,一见水打那儿涌进来时,他急忙缩回手

指,好像不愿把它们沾湿似的。

小船灌进这许多水,喝醉酒似地摇来晃去,向海里偎依得更紧了。

“舀水,厨子!舀水!”船长说。

“是,船长。”厨子回答。

“各位,下—个浪我们一定得跳水了,”加油工说。“注意跳得离船远些。”

第三阵浪向前涌来,巨大无比,怒不可遏。巨浪完全把小船吞噬了,几乎在这同时,船上的人都滚进了海里。船底放着一条救生带,记者滚下船时,用左手把它抱在胸前。

元月的水是冰冷的,记者当即发觉,这佛罗里达沿海的水比他原来预料的还要冷。他的脑袋尽管昏昏沉沉的,但这件事似乎颇为紧要,他当时不可能不注意到。水冷得可悲,冷得凄惨。不知怎么地,这件事与他对自己处境的看法搅和在一起,混淆不清了,几乎使人觉得有适当的理由可以流泪了。水是寒冷的。

他浮出水面的时候,除了喧嚣的涛声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意识到。后来,他见到了海里的同伴。加油工一马当先。他游得很有劲,速度很快。在记者左边,厨子那白色的软木背鼓鼓囊囊地凸在水上。后边,船长用只好手攀在仰面朝天的船脊上。

海岸有一种固定不动的特性,记者在混乱的海面上对此感到奇怪。

海岸似乎也很诱人,可是记者知道距离很远,他便慢悠悠地游着。那条救生带压在他身子底下,有时他旋下一道浪坡,就像坐在一个小雪橇上。

但是,他终于游到一个十分难游的地方。他并没停下来问一问他陷进了什么水流,但他却在那儿停滞不前了。海岸就在眼前,犹如舞台上的一小块布景。他望着那里,凭借他的眼睛了解那上面的每—个细枝末节。

厨子游过去了,漂在左边更远的地方。这时,只听船长对他大声减道:“仰过身来,厨子!仰过身来,用桨划!”

“是,船长。”厨子仰过身,用桨划着,像条独木舟似地向前行驶。

转眼间,小船也打记者左边漂过去了,船长用—只手扒着船脊。要不是因为小船在做着非凡的竞技运动,船长看上去就会像是—个人抬起月身子,越过本栏观望—样。记者感到惊异,船长居然还能抓住船。

他们游得离岸更近了——加油工、厨子和船长——后面漂着水罐,快活地在大海上跳跃着。

记者仍然陷在那奇异的新敌手——一股水流——的控制之中。海岸像一幅画儿似地展现在他的面前:白色的沙坡,绿色的峭壁,顶上有静静的小屋。海岸当时离他很近,但是他觉得自己像是立在画廊里,观看布列塔尼或是荷兰的一幅风景画。

他想:“我要淹死了吗?这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也许,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死看作自然界的最终现象。

可是后来,也许是一阵浪头把他卷出了这小小的致命的水流,因为他突然发觉他又能够朝着海岸前进了。再后来,他又发现船长—只手扒着小船的龙骨,把脸由海岸那边转向他,呼喊着他的名字。“到船这儿!到船这儿!”

在他挣扎着向船长和小船游去的时候,他不禁在想:一个人完全筋疲力竭的时候,索性淹死了倒是个解除痛苦的好办法——停止敌对行动,伴随很大程度的解脱。他很乐意如此,因为一时之间,他脑子里主要惧怕那暂时的痛苦。他不愿受苦。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沿海岸跑着。他以惊人的速度脱去衣服。大衣,裤子,衬衫,一件件都神奇地从他身上飞落下来。

“到船这儿!”船长叫道。

“是,船长。”记者游去的时候,看见船长潜下水,离开了小船。随即,记者演出了他航程中的—个小小的奇迹。一个大浪卷来,轻巧神奇地把他从船上整个儿抛了过去,抛到船那边很远的地方。即使在这时,记者也觉得那是健身运动中的一个壮举,是大海的一个真正的奇迹。一条倾覆在拍岸浪中的小船,可不是游泳人耍着玩的东西。

记者被抛到海水仅仅齐腰的地方,可是他当时的处境使他站不住片刻。每个浪头都把他打成一团,回头浪又推着他。

后来,他看见那个一直在奔跑、脱衣,脱衣、奔跑的人一跃跳入水中。他将厨子拖上岸,然后向船长趟去,不想船长把他挥开,要他到记者那儿去。他赤裸裸的——赤裸裸得像冬天的树木。然而他头上有一个光环,像圣人似地焕发着光芒。他抓住记者的手,用力—拉,拽了很远,然后潇洒地一放。记者很懂得客套,说厂声:“谢谢,老兄。”可是蓦然间,那人叫道:“那是什么?”他迅疾用手指指去。记者说:“快去。”

浅水处,加油工面孔朝下地躺着。他的额头抵着沙滩,每逢浪头的间隙,便从海水中显露出来。

记者并不了解以后发生的全部情况。他一安然别岸,便倒下了,整个身子一股脑儿栽在沙滩上,他仿佛是从屋顶下摔下来的,但他谢天谢地听到这砰的一声。

海滩上似乎立刻挤满了人,男人们带着毛毯、衣物和水瓶,女人们带着咖啡壶以及她们视为神圣的种种药品。陆地对海上来客的欢迎是热烈而慷慨的,但是,一个静默的、水淋淋的形体被慢慢地抬上海滩,陆地对他的欢迎只能是另外一种友好接待,给他提供一个阴森森的坟基。

夜幕降临时,白浪在月光中荡来荡去,风把大海的声音传给岸上的人,他们觉得他们现在能够解释这大海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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