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玫没有想到,她当年明明是亲眼看着瑜德妃掐断了那女婴的生命,又是她亲手将小小的尸体藏在盛满污血的水盆中送了出去。她笃信那女婴不可能还活着,不然也不会向瑜德妃提出那算卦的建议。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现在,她在瑶华宫的每一天都充满了不安与恐惧。杨宁亦然。
如果瑜德妃还能信任柳玫和杨宁,也许尚有人可以规劝她一二,如果瑜德妃能稳住阵脚,也许她就可以压着袁维桢不要这么莽撞。
袁维桢被瑜德妃搞得也是惴惴不安,愈发心急的想要找出人来,不光在京畿折腾,连远在锦城的霁月山庄他也没有放过。
他先是寻由头封了霁月山庄的几处重要生意,又将林墨山扣押了起来,想逼他们将人交出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一条线是经由云摘砚递到了苏绎的手中,另一条线则是李香儿经由燕筱澜传给了林钰。林钰收到消息当即便策马赶回了锦城。
不眠不休的回到锦城时已是三日后,而从林墨山被扣押到此时,已经是七天了。林钰在家门口勒住马时,已经是做好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
家门口一切如旧,小虎子看见林钰难掩激动的心情,连马都忘了帮他牵,转身跑进去报信了。
老门子慢悠悠地走上前请了安,拉住马缰,看着林钰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碴,不禁笑了笑,“大少爷别慌,没事了,老爷刚回来。”
林钰心头一松,倚在马上长出了一口气。
林钰快步进了门,直奔正厅。行至厅门口便先听见林墨山的声音,“公子来日若是有需要林某人的地方,万莫客气,请给林某一个答谢今日之恩的机会。”
“庄主这是哪里的话,不必说什么恩不恩的。”
林钰略略皱了下眉头,推开门走了进去。厅中,林墨山正好端端地在主位上坐着,安稳地端着一杯茶,未见消瘦也未见憔悴,一切如旧。李香儿看见林钰就大喊了一声‘我的儿’,冲过去将他抱了个满怀。
对于自己亲娘这样直白的在人前表现出挂念,林钰虽然有点尴尬,却更是感动。直安慰她说目前一切都还好。等李香儿松开了怀抱,林钰才郑重地对双亲请了安,又转头对那位端着茶碗一脸似笑非笑的客人道:“云公子,好久不见。”
“林公子客气,也没什么好久不见的,想来公子也没那么想见我才是。”他顿了顿,眼皮不抬地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见你。”
李香儿抹了抹眼泪,插话道:“钰儿,这次多亏了云公子相助,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不过也是我儿你出息,交游广阔,才得你爹今日安然无恙。”
林钰瞟了云摘砚一眼,犹豫了片刻后才拢袖拱手,对着云摘砚恭敬一揖,“既然家母如此说,那此番就多谢云公子了。”
云摘砚不咸不淡地回道:“呵,难得听林公子一个谢字,云某不敢当呢。”
几人在厅中闲叙了几句,林墨山与李香儿便留下林钰和云摘砚先去休息了。等厅中静了下来,云摘砚便敛去方才谦谦模样,跷起腿来说道:“林公子,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为友总比为敌的好。”
林钰笑着摇摇头,“恕林某直言,时至今日,我仍不觉得你我称得上一个‘友’字。”
“不是便不是吧,跟你当朋友还不够我累的。”云摘砚摆摆手,“我收了你一个谢,但你也大可不必记我的人情。”
“嗯,甚好。”林钰不客气地点点头,“想来云公子终究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此事若不是袁维桢挑起的,恐怕我求都求不来您的帮忙。”
云摘砚被他噎的干笑了两声,“我跟他是有仇,但有仇并不代表我非得用帮助你霁月山庄的办法去跟他对着干,我还觉得我跟你有仇呢。”
林钰思忖了片刻,便了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的确不必谢你,也不必谢你主子二皇子。只是谢天谢地,我们家恰好被如此利用而已。”
“到底是聪明人。我自然是替人办事的,不过,林公子还可以再想想。说句不好听的,令尊如果死在了牢中,对我们而言却是更有利的。你说呢?”
林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行了,这件事要谢就谢你的晚镜去吧。她走之前要求我替她守好霁月山庄,守好她的家人。我答应了。横竖我也是见不得袁维桢好,帮她这个忙倒是愿意。”云摘砚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水红的长衫,“有亲人真是不错。”说完也不等林钰起身相送,便施施然地走了。
其实在袁维桢封了霁月山庄的生意时,云摘砚便意识到他要逼霁月山庄交人了,所以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去了苏绎处。而林墨山在被扣押牢中时,整个霁月山庄也被封锁软禁了起来。狱中的打点都是云摘砚去做的,花了他不少的银子,所以林墨山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而真正能让袁维桢放出林墨山,却不是云摘砚可以办得到的。这中间,是关西王爷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林墨山从狱中出来的同时,关于此事的一封奏表正经由中书省呈至御前。
袁维桢的贪权与霸道,本就有很多官员不满。当终于有人牵头说话后,弹劾袁维桢的奏折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便堆满了景帝的龙书案。这里面繁繁杂杂弹劾什么的都有,有说他滥用职权的,有说他贪墨银两的,还有抖出当初梁文杰的事情的,当然,这中间也夹杂了一些关于那双生流言之事的。
属于苏缜一方的庞大势力,开始变得阴云密布,有些外围的官员开始纷纷撤退,暂时退不出去的也都持着观望的态度,一时间,朝堂之上针对袁维桢的负面言论,几乎成了一边倒的趋势。
仍与袁家站在一起,脱不开的,也会替袁维桢说上几句话的,不过都显得赢弱不堪,有些中气不足。这始终站在苏缜一方的,自然是有蒋家一份。
蒋熙元与苏缜的关系自是不必说,蒋家与袁家姻亲也是千丝万缕,摘肯定是摘不出去的,只能选择一条道走到黑。但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可蒋熙元来找苏缜的时候,苏缜的态度却始终暧昧不清。他既不在宫中替瑜德妃转圜,也不在景帝面前替袁维桢说话,镇日里最多做的,就是与工部讨论着自己宫外府邸的建设之事。让蒋熙元有劲儿使不上。
“这明摆着就是苏绎搞出来的事,禹州三年他也不算白呆,如今都能指使的动关西王爷了。殿下,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是否给在下透个底?”蒋熙元指着自己的嘴角,“瞧我这上火上的,最近连升平坊都懒得去了。”
“关西王爷岂是指使的动的?我的叔叔我知道,他在那边做王爷做的逍遥自在,只不过是想继续逍遥自在下去就是了。如今太子是不中用了,大概还差一把柴便是被废的结果,他不帮着苏绎难道要帮着我?”苏缜笑了笑,看着一脸茫然的蒋熙元,又道:“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你不说我岂不是更不懂。”蒋熙元气闷道,还欲再追问,苏缜却转而说道:“有人知道晚镜在你手里吗?”
“除了刘起,没人知道。”蒋熙元道,“我爹我爷爷都不知道。”
苏缜摇了摇头,笑了笑,“你忘了,还有苏绎也知道。”
“是啊。这是什么意思?”
苏缜捏起一颗棋子来扔到棋盘上,“你说这些事是苏绎搞出来的,倒也未见得,到底是我舅舅自己做事莽撞,他只需适当的推波助澜就够了。我舅舅被弹劾的罪名繁多也都不小,可就算真弹劾倒了他,对我的影响又能有多少?而这里面唯有一条不起眼的,却是可以连同我舅舅、我母妃一并打击,还能顺带将我剔除出皇位的争夺。”
“双生之事?”蒋熙元点了点头,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道:“依流言所说,你母妃当年一胎双胞,生于七月十四的是个女婴,而你是出生于中元鬼节的。那么,如果双生之事属实,也就等于是说你……不祥。”
“正是如此。”苏缜点了点头。
“恕我冒昧的问一句,那双生之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蒋熙元小心地看了看苏缜的神色,“我是不相信的,但看你母妃最近所为,我还真有点含糊起来了。”
苏缜不置可否的一笑,“怎么看真假?还不都是皇上一念之间的事,他觉得是真的,那么即便是假的,也是真的。”
蒋熙元侧头看着苏缜,“所以我就一直想不通,你留着晚镜干什么?”
“不要再问我这件事了。”苏缜笑了笑,转头看着窗外深秋的萧索,“我还没有见过她,熙元,不要替我擅做了主张。”
蒋熙元暗暗地叹口气,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和蒋家,这次祸福难料。
关于林墨山的事情,张禾并没有告诉晚镜。因为她知道了会担心,担心,却又实际上做不了什么。
苏绎找张禾过去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有丝兴奋。与苏缜所分析的一样,关于袁维桢其它所有的事,只不过是烟雾弹而已,唯有那双生之事才是他的目标所在。他自然不会像苏绗那样傻,直白地去向景帝提起这些,他所等的便是这样一个机会,好让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这样才能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感,打消景帝的猜疑。
“现在唯有一个问题。”顾一白道:“如果皇上不信要如何?依我……”
张禾淡淡地插话道:“殿下岂由得皇上不信?顾先生,殿下刚才说了,皇上已经召了袁维桢入京,也就意味着他是想要查证。不管皇上想要查他什么,但最后会查出来什么却不是皇上说了算的。”
“正是这个意思。”苏绎赞赏地看了看张禾,又对顾一白道:“顾先生以为呢?”
顾一白原本也是要如此说,却被张禾楞抢去了话头,心里有点郁闷,便随意地点了点头,“我以为也是如此。”
张禾看了顾一白一眼,意味不明地一笑,又转头对苏绎道:“霁月山庄的林墨山,殿下还是要保其性命,以免晚镜知道了会横生出不必要的枝节来。”
苏绎的手指叩了叩书案,“她知道了?”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毕竟有没有林墨山这条命,如今看来影响也不大,自然是没有必要。”
“归禾公子倒是很替那女子着想。”顾一白不咸不淡地说。
“女子无辜。”张禾也不否认,似笑非笑地对顾一白道:“何苦伤了她的心,又与大计无益。”
顾一白看着张禾的目光,心头蓦然一紧,不再说话了。
议过了下一步要做的事,张禾照例先行起身告辞,刚走到院中,苏绎却追了出来,“归禾,陪我走走,说会儿话。”
“殿下,恕我不便在你府邸久留。”张禾拱了拱手,转身欲走,却被苏绎拉住了手臂。
“无妨。就算你今天从正门出去,有人看见了,谁又会站在苏缜一方来与我对立呢?”
张禾拨开苏绎的手,道:“事情一日悬而未决,殿下就该有一日的警醒。况且,真正的晚镜还在我府中。”
“又如何?现在无须担心这些了。”苏绎见张禾还要再退,便上前一步,看着他道:“怎么,如今连与我说说话也是不行了?”
张禾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冷然一笑,“也不是不行,但殿下希望我说什么?”
“你唤我苏绎!”
“殿下。”张禾直视着他,“无论我唤你什么,你与我之间早已回不去从前的谈笑风声,强求无益。”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我不讨厌你。”张禾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只是讨厌你看我的眼神。”他蹙了下眉头,嫌恶般地说道:“讨厌你喜欢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