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妾不想辩,臣妾没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她转头看着王天权,恨恨地道:“国师?这般口出妄言,蓄意构陷,就不怕神明降罪,就不怕万劫不复吗!”
“无量观!”王天权呵呵地笑了两声,“娘娘,臣说了,只是言臣所见,何来妄言又怎当构陷?那八字若只是普通的八字,臣此时自可不必说。但此事非同小可,涉及皇上龙嗣,臣之所以说,怕的便是神明降罪,就是万劫不复啊!”
苏缜上前正要说话,忽然袖子被瑜德妃拽了一下,他低头看过去,却见自己的母妃双目通红,唇上的胭脂已经掉了,却被咬破渗出丝丝血迹来,显得憔悴而可怜。
瑜德妃对他摇了摇头,用嘴型对苏缜道:“别管我。”
苏缜心头一颤,险些落下泪来。他知道,自己的母妃已觉得事情不妙,已是有了放弃之心。这件事一旦定论,母妃便是死路一条,但他不一样。
当年他刚出生,他完全可以一句完全不知情便将此事推脱掉,可以把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放在瑜德妃身上。这样一来,他可以干净脱罪。
脱罪并不是说只是活下去。苏绎若得了皇位,恐怕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苏缜。脱罪,是让他不至被软禁或者身陷囹圄。虽会暂时落于苏绎下风,但却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翻盘。
他良久地看着瑜德妃,终于还是退到了一边。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瑜德妃希望能担下所有的事,让他超然之外。可他早已经掺合进来了,若是败,那便是败了。
景帝那边又在咳嗽,没顾得上看瑜德妃与苏缜这里。这咳嗽来得极其剧烈,喝进去压咳的药都被咳了出来,药汁顺着帕子滴下来,落在了他明黄的衣摆上。
何公公叫了御医进来,两三个人又是针灸又是号脉,又递了平喘止咳的香包让景帝吸了吸,折腾了好一会儿,这阵咳才算被压了下来。
“皇上,该歇着了。”何公公小声的劝道。
景帝恹恹地眯着眼睛,良久才缓了口气,问何公公:“朕该歇着了?”
何公公点了点头,景帝却苦笑一下,用手指了指殿上的人,忽然高声道:“朕也觉得该歇着了,可他们谁让朕歇着了!”
殿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景帝将手中香包往案上一拍,“你们好好的给朕演这出戏!朕等着看!”
殿上又一次的鸦雀无声,只听见景帝粗重的呼吸。他坐在龙椅上,因为突然的怒斥而显得疲惫虚弱,像是支撑不住地轻晃着身子。他垂眸看着自己龙袍上的污渍,那一点红有点触目惊心。
“说。”景帝指了指尹翕,“继续说。”
“臣遵旨。”尹翕拱手领命,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平复了一点心情,他才又问王天权,“请问国师可还记得,那八字最终算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王天权拂须想了一下,道:“卦相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那人是求卦卜生死平安,臣还记得,那八字所示乃是生,且十分平安,就在京中。”
尹翕点了点头,退到一旁对景帝道:“皇上,臣只查到这些,已经说完了。”
“很好。朕的太傅做事确实清楚。”景帝笑得有点怪异,“国师,你既算出此人就在京中,可算得出他如今身在何出?”
“回皇上,算不出哪街哪坊,但大概方位还是差不多的。”
“算!”景帝挥手让他下去,“尹翕。”
“臣明白,待国师卜算出结果,臣便去将人找出来。是什么人,一看便知。”
景帝点了点头,侧身又指着何公公,“你跟尹大人一起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据实报来!”
尹翕略略一怔,随即低头掩去了唇角的一点轻笑。
一个时辰后,尹翕就回来了。
他步入殿中,身后跟着一同出去的何公公,再后面则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瑜德妃看见那女子脸色便有些发白,嘴唇轻轻地颤动。半晌后换作轻声一笑,矜持地扶了扶发髻站了起来。
“启奏皇上,人带来了。”尹翕行了礼,随即站到了一边。
景帝坐起点身来,眯起眼睛看着那女子,良久没有说话。瑜德妃慢慢地走到殿中,眄了尹翕一眼,“尹大人的速度还真是快。”
“娘娘过誉,全赖国师道法精深。”
瑜德妃看向那女子,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地从她脸上掠过去,没敢停留,“倒是与缜儿真像,真是费心搜罗。”
她转身看着景帝,“皇上,臣妾说过,既是构陷,那定然是万事俱足。”她嗤笑了两声,不屑又有点凄然,“脉案、名册,鉴天阁的国师……”
“还有这长得与缜儿一样的女子!”瑜德妃伸手指过去,腕上金钏叮啷作响,“皇上!给臣妾一点时间,臣妾也做得出来!臣妾同样可以说她庄妃怀有双生,说她戕害皇嗣欺君罔上!臣妾也可以找一个与他苏绎长得一样的人,放在京城,再让国师卜卦,再假模假事的找出来!”
“鉴天阁的国师是方外之人,娘娘这样口不择言的污蔑,实在欠妥。”尹翕淡然插话道。
“什么方外之人!就是个趋利投机的奸佞!”
“锦昀!”景帝忽然斥了一句,“你话太多了!”
瑜德妃回头看着景帝,眉头一皱像是要哭,旋即又用帕子严住了嘴,将即将决堤的恐惧与软弱咽了回去。
景帝没再理会她,又将目光放在了那女子身上,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看了景帝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盈盈跪拜,回道:“民女晚镜叩见皇上。”
崔晏晏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她在竹喧别苑见过的女子,心里莫名的有点发慌。她转眸看向苏绎,见苏绎看着那女子却眉尖拢起,似有疑惑。崔晏晏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轻声地问道:“殿下,没事吧?”
苏绎侧了侧头,看也没看地说了个没有。崔晏晏哦了一声没再多言,忽然苏绎转过头来,附在崔晏晏耳边说了几句话,崔晏晏神情似有不解,却仍是点点头。
等苏绎的话说完,崔晏晏便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大殿。
“民女是锦城人士,住在锦城西霁月山庄,商藉,家父林墨山,家母李香儿。”
“生辰?”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民女今年十五岁,但并非父母亲生,而是捡来的,故而只知道是生于七月,但并不知道确切的日子和时辰。”
景帝指了她一下,“你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有点畏缩般地看着景帝。景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苏缜,气息逐渐变得有些粗重。良久,他才道:“可知今天为何入宫?”
“略知一二。民女之所以入宫,大约与民女为何入京是同一件事。只是民女不敢明言。”
“说,朕恕你无罪。”
“八月底民女于锦城遇一公子,他见到民女似乎颇为吃惊,便询问了民女的年纪与生辰。民女本不欲告知,但那位公子说,民女可能是宫中德妃娘娘和皇上失落民间的女儿,是五皇子殿下同胞妹妹。民女见他颇为心急,私心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据实以告。后来,民女便跟他到了京城,一直住在京中已将近一个月,今天入宫……,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
“八月底,那好像正是二皇子回京的时间。”兵部尚书蒋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倒确实差不多。”
女子回头看了看蒋悯,转回头的时候目光扫过苏缜,便冲他笑了笑,复又低下了头。景帝看在眼里微微的有点疑惑,便指着苏缜问她:“你见过他?”
“儿臣不曾见过!”苏缜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女子微微一楞,“怎么……”,她话说了一半,便又咽了回去。
尹翕对她点了点头,道:“姑娘,皇上问话不可不答。”
女子这才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道:“回皇上的话,见过一两次,素日里都是蒋公子对民女颇多照拂。”
所有人都楞了,旋即殿上响起了不大不小的抽气声。蒋悯腾地一下便从座上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吼道:“什么蒋公子!说清楚!”
“蒋悯!”景帝看了他一眼,蒋悯只好又坐了下去,身子却是前倾着,似乎随时准备再弹起来。
“是蒋熙元,蒋公子。”
“胡扯!”蒋悯果然又跳了起来。景帝皱了皱眉,“蒋卿家不如先下去候着。”
蒋悯只好又坐了下去。尹翕在一旁补充道:“启禀皇上,这女子是臣在承庆坊蒋家的一处私宅找到的。”
“不可能!”瑜德妃慌乱地四下看了一圈,脸上已是血色尽褪。少顷,她将目光移到了尹翕身上,两步冲到他面前,吼道:“尹翕!本宫以为你与苏绎势同水火,想不到竟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决不可能!是你们栽赃!”
尹翕往后躲了躲,表情很是无奈,“娘娘稍安勿躁。这蒋家与五皇子、与您的关系朝中人尽皆知,臣就算想要栽赃,又如何栽进蒋家的宅子里去?皇上让臣去办这件事,想必看中的就是臣与二皇子不合,算是对娘娘的一份爱护偏袒,娘娘说话还是要慎重些的好。”
他往后退开一步,“更何况,这一路一直有何公公跟着,一干细节娘娘可以听何公公怎么说。您尽可以怀疑臣,但何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您是否也要疑心?”
瑜德妃仿佛是抓着最后一根的稻草,将目光慢慢地转向了何公公,那眼中的乞求让何公公看得有点不忍。他与瑶华宫走得一向颇近,只是此事他实在也是帮不了,不能帮,更不敢帮。
何公公浅浅地摇了摇头,躬身垂首说道:“奴才与尹大人一路按国师所言的方向寻人。仗京兆尹之权,找到南城的几处地保,详问了最近一个月各坊的异动情况。又根据地保所提供的消息,共走了三坊四间民宅,最后在承庆坊乙纵戊号的宅子里找到的这位姑娘。”
景帝听完,面色极差,目光在瑜德妃和苏缜之间游走了几个来回,忽然笑了起来,“好啊,很好,很好……。苏缜,现在朕再问你一句这双生之事……”他喘的有点厉害,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让人听着难受。景帝有点吃力地端起面前的药茶来喝,药茶从他的唇角溢出,滴进了玄色的冕服中。
他滴滴洒洒地喝了药,抖着手将茶盅摔在了地上,而后指着苏缜呵斥道:“断无此事?好个断无此事!”
何公公怕景帝身体吃不消,胆战心惊的跑上来想要劝他一句,景帝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何公公推到了一边,“好一个贤良的德妃!朕真是……”他指着瑜德妃,却说不出话来。
“父皇……”苏缜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后抬起头来,正要说话时却听瑜德妃喊了一声缜儿。
苏缜转过头去,见瑜德妃正定定地看着他。她轻轻地摇头,喃喃地对苏缜说:“没有,没有这样的事。”
瑜德妃忽然对他笑了一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整了整身上的翟衣,转身向景帝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此生蒙圣恩眷顾,得二十年恩爱光阴,于愿已足。臣妾已是百口莫辩,但是臣妾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臣妾不认。无论皇上信不信臣妾这一番,臣妾都已是无怨无尤。此生之情,唯愿来世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