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池!
声音竟在喊我的名字。
我立即转身,循着声音源头看去。就在小巴的车头位置,靠近窗边的座位旁,站着两个身影,一男一女。
我不认识他们,却认得他们。
一如车厢内其余乘客,此时此刻,他们已全然换上一副我不认识的脸孔,以及一把我不认识的声线。可从他们的身高、体格、以至肢体语言来判断,我还是第一眼就能把他们辨识出来。
中年男子,Yuki。
剎那间,犹如电影中那些没人说话,彼此只道看着对方的奇怪场面,在这摇晃不定的红van车厢里,我们三人就这样的对望了两秒,面面相觑。我甚至确定不了,此刻站在眼前的二人,到底是谁?
卟嗒。
一记清脆的轮胎响,脚底下传来微荡,红van已跑完了窝打老道,开始上斜。我扶着椅背,勉强稳住身子,皱眉向眼前的二人投以疑问目光:你地……
首先点头的是中年男子,他依旧一脸惊讶的看着我,口角颤抖道:阿池?系咪你?你……都黎左?
?
听到中年男子的系咪你疑问,一个荒谬又恐怖的可能性在我脑里闪过,我会不会已经跟其他人一样,脸上的容貌已经改变?
剎那间我是很想拿出手机,或是挤身到玻璃窗前,看看自己的反光倒影。可随着红van上斜拐右,驶过了映站台,我就知道距离红van驶进塞拉利昂隧道的时间已无多,心内的不安感觉愈滚愈大,不应再浪费时间。
阿池,系咪你?中年男子又问:你都黎左?
我把视线放回在中年男子和Yuki身上,这素未谋面却又无比熟悉的两人。久久未语的Yuki面如铁青,似乎未能接受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
究竟发生咩事?中年男子继续说,口沬横飞:头先一有知觉,起身已经坐左系架小巴度……呢度究竟系边度?发生咩事!
听到中年男子的同样疑问,我再次拍了拍额头,尝试在记忆中钩起点线索……隧道……铁门……白光……头疼……三个人……
中年男子,Yuki,我……
我地应该系系条隧道入面!我闭着双眼,痛苦地回想:我地三个!其他人死哂喇!得返我地三个!
久久未语的Yuki,此时也频频点头,终于发声:我……我都记得!塞拉利昂隧道!我地入左塞拉利昂隧道!
Yuki话音甫落,车头已传来小巴司机的吼叫,他没回头,只靠着挡风玻璃前的倒后镜来看我们:喂!讲捻够未啊?你地几条友企哂起身想点啊!
我依旧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挡风玻璃,疑惑着。
屌你就快入隧道喇,你地班友坐低好不好啊!小巴司机继续骂道:拿讲明先啊!我唔捻理,总之一阵如果有差佬停架车,问你地几条友做乜企系系度。话捻知佢系咩,我一定话唔关我事,系你地自己企乍,大家明啦?
听着小巴司机的咒骂,一段似曾相识的画面,霍地于我脑间快速跳播……
拿讲明先下!我唔捻理,总之一阵上到去,如果有咩唔衣郁唔岩既,话捻知佢系咩,我一定第一个走先,大家明啦?
小巴司机摊开双手,侧头无奈道。
!
犹如给一记强劲闪电撃中,我瞬间愣住了。
刚刚那是什么?刚刚想起的那句,小巴司机站在宝乡道上,无奈看着众人说话的这个画面,到底是啥回事?
未待我有多余时间深思,红van车头的挡风玻璃已溘然暗淡起来,却又瞬间给一盏一盏的苍白灯光照亮。车外的风声,车声,轮胎声,顿时变得狭隘起来。
红van已驶进了隧道,塞拉利昂隧道。
不成,不成,头愈来心愈痛,颅骨下的痛楚愈滚愈大,实在有点不对劲。
做咩事?中年男子抱头叫道,愈说愈激动:点解我地会系架小巴上面?呢度系边度黎?我唔明,我完全唔明白!
我心内的疑惑跟中年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回答不了他的提问。可就在同一秒钟,我却听到身旁的Yuki,口中正喃喃道着什么,声音比蚊子拍翼更小。
唔得,唔可以入隧道……
嗄?她说什么?
会消失……所有人都会,消失。
车外的隧道白光,凑巧打在了Yuki脸上,映出她那神情呆滞,嘴角颤抖的惊惶模样。
剎那间,宛如一连串快速接剪的电影画面,脑内给某种庞大的力量不断抽搐,冲击着。我闭合双眼,紧皱眉头,无可避免地感受着那些画面……
塞拉利昂。广福道。太和邨。脚踏车。美孚新邨。
摩斯密码。汤姆少校。日语男子。胎记同学。
旧墟公园。潮童奸尸。大帽山。防毒面具人。
数字系统署。兵临城下。那打素医院。核爆。
倒数。塞拉利昂隧道。
阿怡。
那夜凌晨,一台小巴,十七个乘客。
隧道前后,竟经历了生死难忘的,三个昼夜。
然后,我想起来了。
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那夜凌晨,
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
呼啊……!
我喘过一口气,睁大双眼,转身看着车厢内的所有乘客,他们此际都是如此不解,熟悉又陌生的他们,莫名奇妙跟我对望着,可是,我想起来了。
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连忙转过头来,向挡风玻璃外看去。红van此时已跑完了大半条隧道,前方还有大概五百米的距离,纯白色的拱形隧道向右拐去,穿进一片黑漆之中。亳无疑问,那就是塞拉利昂隧道的沙田出口。
也就是一切恐怖事端的开始。
这一次,我再也不能让它发生!
我连忙推开中年男子和Yuki,往前踏出几步,向小巴司机叫嚷:司机!停车啊!快啲停车啊!唔好出隧道,千其唔好出隧道啊!
小巴司机听到我如此叫嚣,再也忍不住,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诧异道:屌,又点啊!
我没有放弃,伸手指着前方,指着那逐接迫近的隧道出口,激动道:唔系,你一定要听我讲!千其唔好出去!千其唔好出隧道!会消失架,佢地全部人都会消失架!
屌香港地真系好捻多痴线佬!小巴司机想也不想,转头看回前方,继续开车:顶你个肺,咁捻钟意搞事,我出到收费亭就放低你,你条痴线佬食自己啦,仆街!
听到如此一句,我不禁急了起来。
唔系啊!我求下你,你要信我!宜家就停车!我双眼睁得猛大,尝试叫小巴司机相信我的话:你一出隧道就会开始,成个世界就会消失架喇!全部人,全部车,通通都唔见哂,剩返我地十七个!你要宜家就停车!我求下你!
戆鸠鸠……小巴司机失笑一声,缓缓摇头。
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一阵讪笑声,回头看去,车厢内所有乘客均也显出一种冷漠的嘴脸,没人愿意相信我讲的话。
我一早讲捻左,系要搭van仔入大埔架啦!你睇,有戆鸠仔睇喎!我看到一个应该是睇波男的人,向身旁的睇波女道。
屌,前面班阿叔系度He-he-hur-hur,咩事啊。两个年纪比较小,打扮旺角的MK潮童在窃窃私语。
喂,个靓仔头先讲咩话?咩消失啊?后方一个短发女子Jasmine,向身旁的眼镜青年道。
唔知啊,我都唔明。聪明尽顶的眼镜青年,此时却一脸胡涂应道。
喂!阿池!车厢末端,带着黑框眼镜的阿信正极力向我挥手:阿池……喂!你搞乜啊!痴左线咩!快啲番埋黎坐啦!
无论如何,整台红van就是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再次转身,看着挡风玻璃外的火速靠距的隧道出口,剩下两百米。
我揸咁捻耐小巴,咩都见过哂,仆街,就系无见过痴线佬喎!小巴司机继续笑着,并指着红van外面的隧道情况,道:屌你老母,你自己睇下,仲有人过我地头添啊,点消失啊!消失,我宜家就要你系我面前消失啊仆街!
犹如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我看着隧道隔壁线,两台快速超过我们的私家车,一蓝一红,这感觉似曾相识。
没错,就在我们出事的那夜凌晨,这两台私家车,也曾经在这超过我们。我也想起,当晚出隧道前,除了两台超过我们的私家车外,红van后方更有一台通宵巴士,就在我们后面。
想罢,我立即转身往红van后方的玻璃窗外看。果然,看到一台编号是N字起首的通宵巴士在后方狂追不舍。我看着通宵巴士两盏耀眼的车头灯,叹了口气。
没有例外,一切都在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