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秦宇再次出现在你的门口，依然是一个黄昏时分。他带来了一份他传说中的《中学生报》，
那上面刊登了他之前采访你撰写的那篇报道。曾是三届校园手抄报比赛冠军的他，亲自操刀撰写设计了这份假的中学生报，并花大价钱到印刷厂印刷制作。
当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告白。欲言又止的嘴唇是告白，伸出又收回的手是告白，转身又回望的背影是告白。捧到你面前的，不仅是一份报纸，这就是他的告白。
你捧着报纸，一点不怀疑有假。你看到他撰写的那篇为你们控诉伸冤的报道，文章的下面，是他那天亲手拍摄的一帧照片，你无声而略带忧愁的双眼，是辍学少女最好的代言。
“记者”先生请求你带他到学校内里参观，你欣然带路。你们从一处断壁偷偷溜入无人的校区，盛夏的荒草在操场边角疯长及膝，知了在树头聒噪，刚刚下过一场雨的操场不再像往日那样尘土飞扬，你轻轻一跳，跨过一个小水洼，如水面蜻蜓一点头。“咔嚓”！他在你身后叫你的名字，迅速按动快门。瞧！你这样美！少女的形骸中附丽了一颗稚子的心，静美的瞳孔略带天真，让你的每个动作，都灵动可人，你在他眼中依然这样美。
你带着他，隔窗参观了你们敝旧的教室：一台电脑已经落满灰尘，桌椅如刚下火线的士兵东倒西歪，黑板上你们初二期末的最后一期班会的彩色粉笔字还没有擦掉，而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你们拾级而上，爬上二层教学楼的楼顶。午后的楼面余热未散，你脱掉凉鞋，赤脚站上去，微温的小石子在脚下挼搓，暖风扑打小腿，如小雀轻啄，头顶有流云飞渡，你大声说：“看！那朵云好像棉花糖啊！”
他促狭地笑起来，说：“有个作家说，第一个将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那第二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庸才。同理，第一个将云朵比作棉花糖的，是天才，第二个将云朵比作棉花糖的，是……？？？”
你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的揶揄，然后讪讪地笑起来，笑让你的身体辐射出微微的抖颤，抖颤在十秒后戛然而止，你忽然伤感起来，叹一口气，抬头望天，像是对他，又像是对空气，说：“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我在什么地方？”
他心虚地说：“其实你们可以转到别的更好的学校啊？”说完这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像那个说“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一样昏聩可笑。
你果然恹恹而沮丧地回答：“那些学校，又贵，又要各种证件。你说得轻松！”
他不再说话，顺势在一块石板上坐下来。
一阵沉默。
你忽然转过头，眼神亮亮地看着他，诚恳地请求：“过几天，就是我十四岁的生日，我能不能要一份礼物？”
他听到这个要求，想也没想就回答“好”，登时兴奋地站起来，拉起你啪啦啪啦地下楼，穿过操场，出了学校，沿着马路奔跑起来。你被他攥住的手起了火星出了汗，你们仿佛脚下生风，肋下长了双翅，你惊得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在一座离漆水巷最近的购物中心门口停下来，用眼角扫扫灯火通明如宫殿般的百货中心，说：“想要什么礼物？”他第一次觉得有钱是一件这么好的事，他的目光饱含恳切，他的眉眼都在门口灯火下啪啪闪光，他笑得那样真诚，一点没有炫耀和张扬的意思。
而你敏感又自尊地愤怒了，你嘴角有一处神经突突突地跳起来，你的目光不再那么阆静，你定定地看住他，有些悲凉地说：“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的学校不被取缔拆迁，我们开学还能继续在那里上课，明年这个时候还能站在楼顶看云朵，那才是最好的礼物。”
有什么东西在你眼中汪汪地聚集，闪动着，呼呼的夜风将你的发辫吹向脑后，你迎着风走开，一直没有回头。
5
你们对越来越近的九月陷入绝望和接受之中。有一部分“艾小禾”们已被父母送回老家，有少部分“艾小禾”的父母为他们艰难地办好了各种证件转入新的学校，爸爸劝你也回老家，你不置可否，你依然静静地等待着。
他再没有来，像所有的记者一样。你依然当他是记者。
此刻，他正在自己宽敞而空荡荡的家里，对自己进行禁闭，他依然那样切切地做着救赎的梦，但他沮丧地发现，这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难，现在，沮丧的他，退行到儿童的状态，在卧室里，玩一组高难度的拼图，拼图里，他为你们盖起了新的学校，蓝天空，绿跑道，奔跑的孩子，笑得很漂亮。
可是，只是他转身上个洗手间的功夫，那幅拼图已被摧毁得面目全非。他稚气的妹妹，他刚刚蹒跚学步的妹妹，他那稍不顺心就哭闹不止的妹妹，正坐在拼图前，将一块绿色的卡片往放在嘴边舔舐，品尝。
他望着狼藉一片的拼图，望着这个幼小而强大的入侵者，无法自控地发了火。他一把推散了画面上的断瓦残恒，愤怒地朝门外失职的保姆和后妈叫嚷起来：“谁把她带到我房间的？马上抱走她，马上。”
他的声音太大，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他望着这个让人头疼的孩子，从她们踏入秦家大门的第一天起，他的世界就坍塌了，他短暂的丧失心智，昭然若揭地流露出对这个入侵者的厌恶和抗拒，就像艾小禾们面对“拆”字一般。
妹妹被闻讯赶来的保姆抱走。闻讯赶来的，还有他的爸爸和后妈，他们共同用喷火的目光看着他，他们同仇敌忾地谴责他的粗暴和不友好，爸爸甚至拍了桌子。他惊愕地发现，男人张牙舞爪的外表下，饱含对幼女的舐犊情深。
秦宇像一个蒙冤而又无从辩白的肇事者，逃逸了。
大街上，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衰人。家庭主妇急匆匆地去超市排队购买便宜鸡蛋；民工们提着工具赶向下一个雇主家；开着高级轿车的商务男，被堵在奔赴签约的路上，正焦急地按着喇叭；一些被晒的脸上冒油但却西装光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包或文件夹，脸上写满焦虑，去面试，去推销，去谈判，去办妥上司交代的工作（佳人微信公众号：jiarenorg）；偶尔有类似秦宇的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也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或去网吧，或者蹲在角落里闲扯，总之，每个人都有事可做，有目的地可以到达，只有他，像一个散兵游勇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虚软，绝望，只有额头刚刚冒出的新鲜粉刺，证明他是一个依然新鲜的活人。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头顶是难得一见的碧洗晴空，大朵的云堆堆叠叠，是天空的羊群追追赶赶，又像你说的那样，像好多棉花糖，空气里都是甜软的香味，而太阳则是那个拥有太多棉花糖而笑得抖颤的孩子。
这一刻，他忽然迫切地想打个电话给你，他拿出手机，搜寻上次你留下的电话号码。
爸爸买给你的那部二手电话忽然响起时，你从椅子上惊跳而起，抓起电话却故作平静。
电话里他的声音困顿，沙哑，他说：“艾小禾，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你一怔，又敏感地想起上次在购物广场的羞窘。
“你别误会。现在，你到你们学校楼顶，我送你的礼物，在那里可以看到”。说完，他迅速挂断了电话。
你迟疑地进入了夏日无人的校园，来到楼顶。风漂漂地吹起你的发辫，你茫然地四下搜寻，电话短信滴滴滴响起：“现在，抬头看天，有一朵棉花糖一样的云正向你飘来，那就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唯一能送得起的，礼物。艾小禾，对不起！”
你以跃跃欲飞的姿态，张开双臂，拥抱湛蓝的天空，一朵小小的云静静滑过，白得逼目，云朵渐行渐远，恰如他某日转身的背影，隐藏的哀伤沉静似海，背负的隐喻不能言说，深得让人无法察觉，而你在这个瞬间，猛然察觉了。
你翕动鼻翼，泪水忽然飒飒如滚水扑落。你被这份礼物，感动地热泪盈眶，它那样轻，又那样重。
你回短信给他：“我收到了，礼物很美。谢谢！”
许久，你擦干泪水，折返回家，开始为你在工地劳作的父亲准备晚饭，你准备在这晚告诉他，你决定回老家读书。
6
少年秦宇依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他第一次去了酒吧。在灌了不知第几瓶啤酒后，他醉了。醉不是饮酒过量，醉是心灵深处最迫切的渴求。酒壮人胆，醉了的他，踉跄地走在午夜的大街上，那些跌倒马路的像他一样的醉鬼，天桥下的乞丐，躲在暗处的流浪狗，全都向他行注目礼，他从夜雾里走过，感觉如同穿上了铠甲的士兵，有一头困兽在身体里走来走去，他力大无穷，他醉眼惺忪，看到前方有无数个风车，等着他去打败，去摧毁，去荡平。最后，他在一栋黑魆魆的建筑前停下来，夜风一吹，酒醒了一半，猛然抬头，揉揉醉眼，看到空中一行醒目的大字：“百年大计质量先，安全生产记心间”。他意识到这里是一个建筑工地，他想起来，这是他父亲公司的一个在建项目，他忽然意识到，除了撷一朵白云赠你，他还可以做一件小小的事。
他轻易地就溜进了监管不严的工地，对着这个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狠狠地撒了一泡尿，夜籁俱寂，没有星星，天时地利人和助他，做了这辈子最辉煌的一个壮举，他点燃了堆在楼角的一堆建筑木料。为了帮助你，这段时间他做了不少功课，他知道，如果工地出现严重安全事故，是会影响开发商资质的。
火苗蹿起来，浓烟一团团融入夜雾中，像他面对这个世界渐渐迷茫起来的眼神。
火越燃越大，他被熏得双目酸涩，工棚里开始有人声响动，这个年轻的纵火犯，仓皇地逃离了现场。
他沿着午夜无人的公路，奋力地奔跑起来，他觉得自己胸中有木料燃烧一般的声音在劈吧劈吧作响，他越跑越快，那些声音越来越响，他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7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你在家乡小镇七月的晴空下写信给他：“不堪持赠君啊！可我仍想将它送给你，当我们贫瘠到只可撷一片云送给对方的时候，我们才是平等的，而收到的人，那一刻，青春瞬间完整，生命从此丰盈。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收到云朵的时候，真的这么想。”
让我来告诉你，后来的事。
年轻的纵火犯，在离开作案现场后，终于还是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里，酒醉后的睡眠很沉，他做了很多梦，梦里全是你，你出现在光晕里，光如你的衣，你比光更耀眼。你迎着光走去，没有说再见。在梦里，他以为，那些的未及发生的感情，无处宣泄的情绪，得以万年长青。
他在第二天下午苏醒过来，才发现卧室门被反锁，他被他护犊心切的父亲在家禁闭了半个月。他永远也无法得知，那场午夜大火中，一个值夜班负责看管木材的工人，在救火中丧生，开发商闻讯赶来，在工地的监控录像里，意外地看到自己儿子的身影。男人销毁了录像，赔偿了死者家属，做了很多事，终于风平浪静。而漆水巷的项目，并没有因为公司的一个小小的安全事故而被撼动，你们的学校，在秋天后消失，不久，那里盖起了一座高楼，有绿地，有喷泉，有超级市场，有美食一条街，唯独没有学校。
你决定回老家读书的那个下午，一直没有等回爸爸，妈妈从工地回来，说他值班住在工地不回了。你把想回老家的想法告诉妈妈，她不停地说，好，也好，这样也好。
你们在第二天清早，才得知爸爸救火意外身亡的噩耗。你只记得当时你的心里有闪电经过，你的眼被海水汪透，整个夏天都被这个悲伤的结局浸透了。妈妈被带去一间小房子秘密协商，未被允许看到烧坏的尸首，只获得一笔高额的赔偿。妈妈带你回家的路上，一直流泪，不断地说，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样？不然还能怎样？
开发商承诺送你到更好的公立学校上学，你拒绝了。你和妈妈回到家乡小镇，妈妈开了一家小店经营，你在镇中学读书，晴朗的天气，也有大团的云朵飘过头顶的天空。
他后来到那个已经遗失了名字的漆水巷找过你，电话无法接通，少女去向不明，耳边工地上打桩机噪音喧嚣，他只在一堆废弃的砖料旁边，找到那个车载玩具，玩具上的小花，在渐渐寂灭的黄昏瞑色里，依然不遗余力地，一开一合。
你在有风的窗口，写一封信，寄给没有地址的他，一边写一边擦去。
七月的晴空清森辽远，一团云缓缓滑过，渐行渐远，你对着它寂静一笑：嗨！我送你的礼物，请到老地方去领取。
你望着它，那朵云，它多像你某日离去的背影，隐藏的哀伤沉静似海，背负的隐喻不能言说。（来源）
清扬婉兮大大，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我可以把您的作品改编成漫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