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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其实我们俩只想自由自在地臊着对方

平时我们说话,句子都短,不咸不淡,婚姻让我们飞快地成长了。这好像是老夫妻间的通常现象。我们俩都还不老,免费关注微信公众号 jiarenorg ,就能天天收到佳人精彩文章了,还有机会和主编小陌一对一私聊喔,咱们微信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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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四年多,我丈夫张生和我每每在餐馆桌前相对而坐,无话可说。我们相互习惯的程度让我视他存在为理所当然,既无期待,也不感到厌倦,是种挺舒服的旁若无人。平时我们说话,句子都短,不咸不淡,内容一般是“你洗澡时又没洗头吧”的指责,加上一分钟后“谁让你没买新洗发水”的反责。不得不在餐馆这种公众场合成双出现时,麻烦就来了。该聊什么?若有其它朋友在场,还容易对付,假如只有我们二人吃饭,我们就在习惯了的无聊之外,明显感到非谈话不可的难度。

这好像是老夫妻间的通常现象。我们俩都还不老,但我们说,“婚姻让我们飞快地成长了。”

两周前,我们就是这样坐在一家叫马三儿的纽约餐厅里。马三儿是日本菜,日本名字塞进英文语境,就成为好叫易记的拉丁拼法MASA。我对拉丁字母过于顺畅的全球殖民不满意,硬管它叫马三儿——桃对李,马三应门钉,寿司不也就是馅儿跟里儿分离清楚的肉饼。

我没受过系统的用餐礼仪教育,西方各国中,美国在用餐礼仪上应该也算比较稀缺的。不过,若硬拿来跟中国比一下,大概可以这么说:

找服务员不礼貌,等服务员来找你才礼貌;

直接点菜不礼貌,没吃过的菜要问服务员问题、吃过的菜要评论一下再点才礼貌;

专注吃饭不礼貌,从头到尾都跟饭伴儿持续聊天才礼貌。

要聊天这件事让我压力相当大。从小我妈就教我,吃饭的严肃性在专注于饭,吃饭时不得想事,别插嘴,得关心饭粒的去向,掉桌上的拣起来。我妈还有一个理论,就是不挑食等于不挑事儿,小孩最爱在吃饭时钻空子,没看紧就可能瞅空把腻得慌的肥肉藏碗底下去。她必须严防死守,让我通过凝视饭碗爱上她烹制的每一种糊,否则以后不免长成狡猾、爱撒谎的大人。

到了美国,我的好好吃饭,人家视为冷战。跟朋友吃饭还有的谈,找朋友吃饭通常也正是为了说话,可跟我丈夫吃饭,有什么好聊的啊。你还不能说在餐馆要不要跟他聊天是自己的事,因为外出吃饭是一种主动的集体生活,与其它桌子上那些陌生人短暂共处于同一空间是种相互认可与分享,得为了他人眼睛和心情不难受付出努力,用法国人的话说,是非得sympathique不可。

其实我们俩只想自由自在地臊着对方。

外人不容我们臊着。假如是在家,可以边吃饭边逗猫,端碗抻懒腰。可以各占一桌,他打《大航海时代》,我看书。兴许正是家庭饭桌上言语简约的困境造成的社会问题,才逼出了收音机和电视这两项发明,不然,在逼人晚餐聊天的欧美,收音机和电视怎么会商业化得那么快,迅速成为餐桌上话最多的家庭成员?

最适合我们一起吃饭的餐馆是香港早茶店,老夫妻坐一围,师奶爷叔各持一张报纸,互不干扰吃点心。在美国,我俩就很痛苦,得靠挤,硬聊上几句。心领神会对方是在挤时,会有种掺杂着感激的默契稍许平衡那种已经与我们肌肤相亲的无聊——即便缓解不了。我们的对话一般是这样的:

甲:好吃吗?
乙:好吃。

一分钟过去了。

或者就尽量聊饭菜。可惜我们有关饮食的词汇量有限,都是从台湾电视台“超Q哦很弹牙”的环岛美食节目学来的,

甲:汤头不错,叉烧一般。
乙:面筋道。
甲:好吃吗?
乙:好吃。

或者像平常朋友间那样,寻找来源于时事或日常生活的话题,

甲: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乙:看了一整天莫言得诺贝尔奖的新闻。
甲:莫言是谁?
乙:你看过电影《红高粱》吧?小说他写的。
甲: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还写过一本屁股的?

也可以是,
甲: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乙:我今天去看牙,看出来四个龋齿。
甲:为什么。你不好好刷牙?
乙:吃甜的吃太多了。
甲:这我太知道了。床上全渣子。

落到屁股或床上,不是餐馆能接受的题目。幸亏我们说的汉语别人听不懂,只要坐直,再作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就可以多谈一会儿屁股。

不过我觉得,美国的高级餐馆要求的礼仪又不同于中档餐馆。稍微高级一点的餐馆的礼仪守则,我归纳为:

1、必须聊天

2、不得和侍者聊天

3、最好和厨师聊天

标准的中档餐馆好侍者通常需要有分寸的热诚,唧唧呱呱的能耐,言无不尽。而高级餐馆的侍者路线冰冷,不怒自威,敏捷,下巴微昂。食客要尊敬他们,点菜时可以懒怠,不能轻率,可以撒娇,不得无知。在高级餐厅,一项替代和侍者聊天的麻烦礼仪,是和厨师聊天。

英语世界流行明星厨师开餐馆,这从经营方式发展成为一种品尝和观看的文化,主厨跟金像奖演员一样是隐私暴露于公众视线之内的名人。明星厨师是老板,上电视节目、巡回演出、得盛名,做菜之外还卖哲学、生活方式、家居用品,也卖个性。那厨师老板身在餐馆时,有时会临幸各桌,把花钱吃饭装扮成主人宴宾,这就需要聊天。而假如你格外不幸,坐在西餐馆的厨房或者日本餐馆的吧台,就简直一定无法逃避和厨师说话了。

和厨师说话很难。厨师态度亲切,而你要尊重而不疏远,有恰如其份的风趣和毫不经意的奉承。有些人去合影,就略有点过,除非你明显是外国来的热钱。是否懂得饭菜压根不重要——如同好音乐是构造一种和时间的关系,要点在节奏感和有分寸的情绪,音符自身并没有内在涵义。在餐馆,关键是得表达一种介于颇感荣幸与深感荣幸之间的态度,才能算有范有品,这让我深深感到好的虚伪有多难。

作为全家三口中较为聒噪的,实在没辙时,我负责出马聊天。这次去的“马三儿”,走车轮战上菜的日本程序,每道都是菜小盘大,一分钟最多三分钟就吃完了,可是道数奇多,我吃到一半已经撑坏,到三分之二时快爆炸了。光算寿司的话,吃掉二十五个就相当于已经吃三碗米饭了吧。日本餐厅这种什么都拿来敷米饭一试的创新,我觉得有时真是暴殄天物,白松露大量缠在醋饭团上有必要吗?凉海胆扣热的烩饭,拌成黄涩一汤碗,上面再叠几层刺鼻的松露味道介于清香和露骨之间,这是给直男机会去体味吞精的极限经验吗?

这段时间我遇到了签证麻烦,有可能要离境。被押解出境前大吃猛喝,这很有死刑前夜横遭恩赐的感觉。我和陪绑的丈夫撑得要死,如二位对弈中的围棋高手,纹丝不动,默然不言,对峙于盘中餐前。

海胆寿司到达桌面时,厨师也巡游至此了,我需要说话。

昧着良心,我说,“刚才的海胆烩饭已经很独特,我期待这道海胆寿司。”

镇定大牌,明星厨师说,“我们有全纽约餐馆中能找到的最好海胆。”

似乎需要表达对海胆的进一步兴趣来继续谈话…我小心翼翼问,“海胆的产地是哪里呢?”

厨师颇有些怒气冲冲地回答, “加利福尼亚。”

…说错话了。其实加利福尼亚也没什么,反正寿司几乎是种西方菜了。它过去三十年在欧美的风行和对各档餐饮市场的全面统战,让它笼罩在一种标榜地方文化特色的国际性食物的色彩中,仿佛它代表了多元主义世界应有的方向。但它真是西方啊,富有禅意的精确厨房,凝练的表演性动作,很像欧洲酒经,强调新鲜食材也符合西方习惯。假如某鱼不是某地产的,就可以说看那就是这盘菜吃着不对的原因,归罪精确,容易造成神秘感。而中低端市场的日本餐馆不强调大和风,走文化融合路线,以至于很多北美城市和州都各有其卷,密歇根卷儿,费城卷儿,加州卷儿,英属哥伦比亚卷儿。类似的新风是最近这些年从西海岸刮起来的拉美化韩国菜,知名产品是玉米面片夹辣白菜。

点缀以亚洲元素的西方菜,经常让人想拔牙。典型菜谱例如“大豆酱油汁洒芝麻配姜鸡胸和亚洲青菜的沙拉” (soy sesame ginger chicken with asian greens)。亚洲青菜?!这种对亚洲无穷多种青菜类别的生硬贬低,有点像令人绝望的上海烹饪节目,宣布今天教青菜的做法,你以为那所有无数种绿色蔬菜可以一概处理了,结果发现青菜是对一种菜的特指。

北美蔬菜用户和绿叶蔬菜只有短时间的亲密关系。在比较长的历史时期里,他们擅长烹饪的蔬菜是土豆,掺以洋葱和西红柿,把洋葱换成茄子就是我家乡沈阳的常见菜色。“亚洲青菜”这种无好奇的概称,是用户与蔬菜尚未度过调情期的结果,类似于管新男友都叫宝贝,总之不会错。这些不太懂蔬菜的人,在过去五十年内充满惊奇地发掘新的蔬菜品种,使绿色蔬菜的种类终于达到两位数。我看到过诺拉·埃弗隆在《我讨厌我的脖子》一书中写,60年代美国引进了状如长有叶子的黄色圆茄子的Endive, 之后芝麻菜让所有纽约人兴奋,她管这个叫“莴苣类蔬菜的近代史”。我自己在有生之年经历了Kale的流行:健康蔬菜!了不起的蔬菜!没有人不爱Kale!…你说甘蓝啊。假如他们知道在中国,几乎每种病都对应一种防治蔬菜,五脏六腑和大多数节气各有其菜,大概会气结。

旁边桌子的一对夫妇是真有趣。穿得高级,人也高级,点酒时不由分说,热情饱涨整场,语调起伏地把聊天仪式优雅生动地从头履到尾。五十岁左右的丈夫印度裔,看不出年龄的妻子漂金发,丈夫问候妻子她慈善组织里的活动近况,适时就某人的姓氏之类的细节提问,妻子优雅热切地回答,掺以轶事,丈夫就她点评的怪人怪癖准确发笑。

两人慢慢谈入正题。估计是用这顿饭,在二人日程中拨出三小时,特来为即将开始的公寓装修规定方向的。丈夫说,“现在需要花三十万请那位明星设计师,而假如每方面请一位专门人士,只需要十五万,能有一位窗帘专家帮你选择窗帘图案,另一位地板专家负责木材,这样难道不是更方便你吗?调和各个方面时,你的审美便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创造性,这是不是令人兴奋?” 妻子性情愉快地坚持她的观点,“哦,那太奇怪了!”

这种客气的反问句与大惊小怪的否定句往来了诸多回合。

——公寓的储物间已经有八个柜子了,不是吗。

——可细想起来,就并不够呢!

——我认为书房只应存放那些我们一定会看的书。仔细挑选出数量很少的。难道我们不是都已经改看电子书了吗?

——噢,假如不放书,书房还能拿什么发挥装饰功能呢。

我佩服丈夫精于以逻辑感推动他装饰为理论的强求,与妻子那种暗示着“亲爱的你看你多傻多天真”的巧妙坚持。短篇小说《鸿鸾喜》里,张爱玲写了两对姐妹、两对夫妻。老一点的那对夫妻,是出洋归来的娄嚣伯,和旧式的不擅应酬的娄太太。依约下娶的高尚给了娄嚣伯蔑视太太的资格,也给了他把高尚贯彻到底的压力。他打定主意要做个外人眼中的好丈夫,因此说话都用“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即使是一连串地踩太太、嫌她哪里都不对的时候,“头发不要剪成鸭屁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好不好?旗袍衩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裤子好不好?” 面对这些比米更碎的否定,娄太太反而格外凶相,好证明自己与丈夫平等,微妙的贬低和攻击是相互的。

小说结束于娄先生的阔论中娄太太的不甘。我想,假如娄先生留洋更久、丹田修炼得更阔,同时娄太太的怨气能在婚姻合伙人制度下平和成一种“你不要来惹我”的从容,大概他们就会成为旁边这桌子一般的伴侣,击剑术荡气回肠,他们的不满就能沉淀成一种似是而非的生活哲学,二人上了年纪后,便都可以带着世故告诉朋友,“对生活期待过多是感伤主义的特质。”

不过,我很快就丧失了看舞台剧的心思。吃顿饭近于酷刑,我比磨脚板还要粗糙的双脚上紧套着新高跟鞋,喝了一桶酒以后,我就不断博弈,无法决定是否要为访问洗手间给脚底做一场针灸。附庸风雅太困难了。

吃了大量化整为团的米饭后,到了甜点环节。据说是远道从静冈县来的蜜瓜,据说静冈蜜瓜每只都有出生证。我升起一种类似于妒忌的心情——我都没有出生证,我的户口还是一岁多搬去沈阳时补办的,出生日期都错了。甜点后又有甜点… 侍者问我们是否在庆祝什么纪念日,我们回答并没有,侍者说即便如此,还是送只蛋糕给你们吃,如何?

应该识趣地要,可真的吃不下了,张生用眼神命令我回应,我仍沉默。他就表达了感谢,接受了蛋糕,把被迫接受伪装成积极索要。在侍者提示“这是菜单中仅有的一道非本店亲手制作的食物” 后,他适时询问“那么是哪里做的呢?” 得到了回答。

我有点心疼:瞧这餐馆,把我丈夫逼成了这样。

侍者教导,“倘若你们去那家点心房买,记得请他们不要洒绿茶粉,过份强烈的口感将破坏蛋糕的细腻,我们定做时都不要绿茶粉。” 醺醺然中,我们正确地富有感情地回答,“原来是这样!” 终于宾主尽欢!

走出去,将近半夜。餐馆置身其中的购物中心已经关门,下行滚梯凝在那里,梯口坐一位茫然的大叔管理员。张生伸出脚去,审慎地探一下电梯,果然不动。他问大叔,“请问现在哪里可以下楼?” 大叔扭过头来,眸子里居然精光四射,像大隐的少林扫地僧!他不言语,下巴点向僵死的滚梯,像在说“不是很显然的么你们想找茬么”,全无所谓我们是一对刚把银行账户吃成负值的贵客。张生拉着高跟鞋上每走一步都颤抖不已的我,拖拖拽拽,自楼梯蛛行而下,我猜他心中也有“附庸风雅真是太困难了吧”在回荡。

坐在出租车上,我肚子颇大的蜘蛛侠丈夫望向窗外,抚今追昔,“2005年,我头回在这家餐馆吃饭,当时它刚开业,我还不认识你。今天是第二回,十年后来,有了你。”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配合交谈礼仪,我顺着聊天,“那下一次来说不定是再十年后了吧。”

他沉思默想片刻回答,“过十年再来,兴许又没有你了。”(来源

 

才 1 个评论 火速盖楼»

  1. 最后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呀,没能看懂,为什么十年后“过十年再来,兴许又没有你了”?结婚四年该还是年轻的呀,该是半百还是再年轻几岁呢?猜不到年龄,以后我也想自由自在地臊着我的那个她,就是不知她也是一样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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