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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天下归元天定风流系列古风小说:千金笑(六)

痛悔、愤怒、心疼、震惊……无数汹涌的情绪将她淹没,她不敢发出大动静惊醒他,便无声折腾自己,那一小块湿透的软褥在她痉挛的指下渐渐化为齑粉,极细的丝线割裂她的指甲,一抹抹淡淡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以为苦尽甘来,命运还要给他们迎头一击?

为什么……当初要离开他身侧?羞辱又怎样?影响他登基又怎样?哪怕当时登基不成,以他们的力量,大可以强力压制,当时为什么没想到?

失去的权力可以再夺回来,失去的健康,要怎么追回!

癌症……这种和精神因素关联极大的病,原本不该侵蚀他自幼练武的身体,然而终究是打击太过,绝望太过,压力太过,背负太过,之前的满门灭绝苦痛太过,三年日日夜夜的自责折磨太过,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经年日久的戕害,那些有毒的细胞,黑暗的情绪,无声无息浸润了他的健康。

一切仰仗他深厚的内力和惊人的毅力压制,病早早潜伏,却以一种缓慢的态势发展,直到她突然回归,身心意志骤然一松,疾病顿时像压得太紧的弹簧瞬间反弹,倾覆了长久的压制,炸碎了完整的天空。

他会在五丈营之战中不顾一切选择以自身做诱饵,是不是因为,他内心里,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三层褥子都已经湿透,君珂的脸竟然已经在柔软的绸缎上摩擦出血痕,黑暗中隐约有点动静,纳兰述醒来了。

“小珂……”他还没睁开眼,就在呼唤她。

“我在这里。”君珂控制着声音,平静,甚至还带一丝微微笑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刚才可吓死我了,医官说你积劳成疾,有点内伤,你还一直强压着不露端倪,所以突然爆发了。你怎么这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纳兰述凝视着她,眼神清澈,“一点小毛病而已,小珂,你哭过?”

君珂心中一跳——黑暗里他又没神眼,怎么看得清?是感觉吧?

“对,你把我吓哭了。”她将脸搁在他掌心,“以后再不许了。”

“真是脆弱……”纳兰述喃喃,手指蜷着在她脸上搔了搔,“你的脸好凉……小珂,我有点累,暂时也许无法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君珂笑,“咱们还要在一起活八十年,还要生十八个孩儿,谁都要好好的。”

“八十年……一对老妖精,挺好……你今天有点奇怪。”纳兰述闭着眼,抚摸着她的鬓角,“哪里有不对吗?”

君珂握紧了他的手,想了想,声音庄重。

“纳兰,我们在一起六年,分别倒有三年多,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之后,才发觉谁都离不开谁。今天你倒在我怀里,我连呼吸都停了。这样的事,在我死之前,我不想看见第二次。”她平静地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上战场在一起,打到哪里都在一起,谁受伤就背着谁,谁死了就跟着谁,活着睡一窝,死了躺一个棺材,你嫌挤我也不管。上天入地,都在彼此视线范围里,你说,好不好?”

“这实在不像你会说的话。”纳兰述似乎想了一下,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说,如果你死了,要我不要等你,不要难过,赶紧再娶一个。”

“我干嘛要那么大方?”君珂嗤地一笑,“再娶一个?她有我好吗?有我美吗?有我能干吗?”

“你可真……叫什么来着?自恋?”纳兰述微笑,“可是我喜欢。”

“跟你学的。”君珂站起身,“咱们说好了哦。”

“唉……”纳兰述闭着眼睛喃喃道,“几百年前我就想对你说这些了,到今天你却抢先说了出来,太没意思了。”

“以后我抢你的东西多呢。”君珂叉着腰,兴致勃勃,“纳兰,你那天说要吃我的软饭,是真的?”

“当然。”纳兰述若无其事,“你云雷跑了一趟,对政事有兴趣了?有兴趣就你来啊,我早厌烦了。”

“我迫不及待呢。”君珂捋袖子,“想起三年前那群酸儒混账的刁难,我就一肚子火,只要你答应,这次我回去一定整死他们不可。”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纳兰述看她的眼神永远都那么满意,“有时候我就是觉得你为我忍让太过,没有必要,什么皇权大业,去他妈的,丢了咱们还是有兵,照样呼啸整个大陆,栓着个国家我还嫌累……”他叹了口气,有点怜惜地道,“你这次回去,那群老不死八成要攻击你,尧国皇室规矩太大……小珂,放手去做吧,只要你乐意,翻了这朝堂也行!”

君珂发出一阵嘿嘿的奸笑,摩拳擦掌,“嗯,你也辛苦三年了,皇帝轮流做,这回到我家,给我施展施展拳脚吧。”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君珂立即凑近来,“想要什么,你说。”

“想睡你啊……”纳兰述痛苦地皱紧眉头,“好容易你答应了……”

“放心,等你好了,我们天天睡!”君珂一句话惊得纳兰述睁开眼,“把欠了三年的补回来!还有十八个孩儿,一年一个,一年一个,争取十八年之内完成任务。”

“哦天哪……你是小珂吗?”纳兰述不知是欢喜还是震惊地盯着她,“母猪附体了吗?”

君珂白他一眼,撒开手,“想得美,玩你呢!”

纳兰述又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地,长嘘了一口气。

“陛下,司马云中率全族求见。”晏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怎么样,你去还是我去?”纳兰述皱着眉,“真是不太想动,要么就你去吧。”

“说好什么都一起的,别想偷懒。”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了起来,亲自给他穿好外袍,手指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有些咯人的胸骨,她心中一恸,咬牙忍住,跪在榻前给他系好领口。

“真好。”纳兰述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你终于像个贤妻了。”

“不好意思迟了三年,不过迟点没关系,我会做得更好。”君珂偏头看看他,将他的衣袖拉平,在他脸上一吻,“我去换个衣服就来,等我。”

她步履轻快地出帐去,纳兰述深思的目光,在她身后久久牵萦着。

君珂一出帐,脸上那种自然轻松的神情便瞬间消失,她背靠着帐篷,仰头向天,掌心成拳,紧紧压住在心口的位置,身子慢慢弓成一团。

好一阵子,她压抑的痉挛才过去,有点吃力地伸展开身子,从帐篷阴影背面走出来,重新面无表情,对试图跟过来的护卫挥挥手,示意不必跟随,自己一个人漫步到一处空旷的山岗下。

她静默了一会儿,随即对着山岗背后远处道:“真思,我知道你在,我现在没心情多说什么,只求你帮我一件事,迅速去西鄂找来柳杏林,让他立即来尧国,一刻钟都不能耽搁。”她叹息一声,神情微黯,“别的人我不想告诉,怕他们控制不住,拜托你了。”

一道人影从山岗背面缓缓走出,戚真思认真地看着君珂,半晌回身看看纳兰述帐篷,“他不好么?”

君珂默然。

“我本该将他的情形告诉你,不过后来我想,你只要和他相处一两天就能发现,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猛,大抵是他看见你回来,一口气泄了,再也压制不住。”戚真思将一张纸递给她,“他这几年来的身体情形,作息情形,偷偷常吃的药,都在纸上,另外他第一年生病的所有脉案和用药都在宫中太医署由韩巧保管,你记得去查阅。”

“多谢。”君珂真心诚意地道谢。

戚真思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她脸上,半晌一笑,“君珂,你没让我失望,希望你继续这样,永不让我、让所有人失望。”

“以前也许我还会偷懒,还会怨怪,还会心存犹豫。”君珂淡淡道,“但从现在开始,那些疾病、生死、仇恨、噩运面前……我永不退缩,直至死亡。”

她笔直地立着,看戚真思的身影远去,随即转身,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回到纳兰述帐中,命人重新焚香,打开帐帘,去除那股淡淡药味。接受司马家族投诚的御用平台已经搭建而起,这本就是双方商量好的事情,稍后将在台下审问末帝,公开宣示对末帝的处置,正式结束前一朝的帝王承祚。

金甲护卫,白羽如列,台下钉子般雁列腰板笔直的护卫,黄罗伞盖缓缓而出,君珂衣裙委地,伴紫色金龙锦袍的纳兰述缓缓而出。

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行军之中虽无宫装,但容颜精致气质高华,将那种柔软又清丽的颜色衬得淋漓尽致,二十二岁年华,屡经风波磨折,这使她少几分柔弱攀附,多几分风致凌然,她浅笑宛宛,挽着眉目光艳风姿清雅的帝王自人群中迤逦而过时,那些熟悉旧事的尧羽卫们,不知不觉便热泪盈眶。

正中宝座只有一个,当地官员负责操持仪礼,却忘记了君珂的位置,君珂也不在乎,很随意地伴着纳兰述坐了,顺手端起一杯茶,递了给他。

司马家族的人进入这森严锦围之内时,看见的便是衣着鲜艳的女子,用一种坦然的态度,和皇帝挤坐在一起。

司马家族的人自司马云中以下,露出惊讶和不满的神色——尧国制度森严,皇族尤其如此,就算是皇后,也是皇帝附庸,行路必须在皇帝身后三步,永远不许参政,不得和皇帝平起平坐。君珂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是大不韪,也是对贵族的挑战。

司马云中露出怒色,他认为这是君珂故意对司马家族的侮辱,是因为司马家族成为败军之将不得不投诚,而故意给的下马威。

他忍住气,先带领家族大礼参拜纳兰述,“司马云中参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年。”

后面本该还有一句“恭祝皇后千岁。”他给省了,看也没看君珂一眼。

他也听说了君珂的鹄骑,不过一样斥为无稽之谈,在传说里,皇帝极为钟爱这位皇后,不然也不会出现任她出走三年还为她掩饰的事了,想必是皇帝为了给她减少阻力,编排夸张所为。

纳兰述不说话,闲闲喝茶,原先的苦茶已经给君珂雷厉风行换了,换成调理胃气的郁金茶,他不太喜欢这种味道,却仍旧很享受地,一口口喝着。

君珂看过人群,为了表示诚意,所有司马家族直系子弟都被带来,司马欣如就跪在最后面,人群暗影里,司马嘉如也在,却跪在前面,眼角不时对外面扫,似乎在找丑福的踪迹,君珂皱皱眉,心想一路匆忙,一直没问丑福他和司马嘉如怎么样了,看司马嘉如现在在司马家族,难道两人之间还有变数?

她先将这些事抛开,对司马云中微笑,“司马将军迷途知返,可喜可贺,未知废帝现在哪里?可带来了?”

司马云中眉头一挑,目注君珂,沉冷地道,“末将以为,此事该由陛下询问末将。”

君珂好像没听见,依旧微笑,却换了称呼,“司马先生,末帝现在何处?”

司马云中微微一怔,称呼乍变,他心里已经觉得不好,这位名声不佳的皇后看起来并不好对付,而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一言不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难道……难道这等受降受俘大事,陛下也要交给这个女人?

“末将希望,”他咬咬牙,心想向皇帝退步是应该,向皇后退步算什么?再说此时不拿末帝讨价还价,为司马家族博得一席之地,日后岂不落得人欺凌,“末将希望将废帝亲手交于陛下。”

“司马云中。”君珂还是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在笑,“末帝现在何处?”

她连问三句,笑意不改,但也连换三个称呼,其间无形的压力和煞气,比破口大骂还要令人心生惊怖,司马云中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却依旧不肯放弃希望,倔强地伏地不语。

司马嘉如汗如雨下,不停给她父亲使眼色,暗暗叫苦自己提醒父亲很多次皇后不好惹,怎么他就没放在心上?然而此刻司马云中也已经心乱,哪里还注意到女儿。

君珂盯着他,目光在人群中神色张皇的司马欣如身上掠过,笑意一收,手一挥。

“来人。”她不再询问,淡淡道,“将叛逆罪臣司马氏全族一百二十一人,全部押下去,打入临近苍南府死牢。鹄骑升空,协助尧羽卫彻底查抄司马府,务必寻到末帝。”

司马云中脸色大变,骇然盯着君珂,又转头看纳兰述,一句话要喊没喊出来,满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自己堂堂掌握南境的重将,还掌握着末帝的下落,这么重要的地位,不可能凭这女人一言而决。

且看她耀武扬威,马上陛下便要驳斥她……

然而他失望了。

不仅纳兰述没说话,连尧羽卫都答应得迅速,“是!”

司马云中瞠目结舌——尧羽是从龙功臣,陛下身边第一卫,向来眼高于顶桀骜不驯,除了皇命谁都不理,寻常王公都得巴结着,可今天……

尧羽卫飞快地奔上来,拖了司马家族的人就走,司马欣如一声尖叫,司马嘉如泪流满面,跪前一步,“皇后,皇后,家父不知好歹冲撞了您,求您宽容大量,嘉如愿意……嘉如愿意将末帝下落告知……”

人影一闪,丑福冲了过来,直奔司马嘉如,却在人群边缘停住,随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掉转脸向后退,一步,一步。

司马嘉如连头都没敢回,伏地哭泣,死死拽着父亲的衣角,哭声哀绝。

君珂心中默默叹息,转头望了纳兰述一眼,纳兰述没有表情。

君珂苦笑一下——纳兰看似好说话,其实也只对她一人,她敢保证,她还没打算灭人家满门,纳兰述却已经动了杀机。

这三年她虽然不在他身边,但他能在短短几年内安定纷乱的尧国局势,不动声色或打压或分化或驱逐,将大权尽揽在手,不仅顾全了国内,还遥控了羯胡,如今又将南境拥有重兵桀骜不驯的司马家族彻底掀翻,岂能仅仅只靠怀柔?其间铁腕,怕早已血流成河。

“一个末帝何足道哉。”她冷冷盯着司马云中,“只要陛下愿意,随时可以将他找出来挫骨扬灰,你司马家族竟然妄图以此要挟朝廷?何其可笑乃尔!”

“陛下……”生死交关,司马云中也不敢再拗着了,连连磕头,“罪臣不敢,罪臣万万不敢,罪臣只是因为末帝并不安分,意图负隅顽抗,希望能向陛下说清此事,对其晓以大义……”他满头汗落如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纳兰述笑了笑。

“只有分疆裂土的帝王之战,没有讨价还价的旗下败臣。”

语气清淡,却辛辣得如一把老姜,烧得司马云中脸色涨红,深悔失算。

君珂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司马嘉如一眼,挥挥手。

“不过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被拖走的司马欣如忽然凄厉地喊叫起来,“我司马家族原本还有一战之力,被你们舌灿莲花劝降,夺了我等兵权,再落井下石永绝后患!我等既然应召来降,便该依旧坐享上宾待遇,凭什么翻脸不认?要置我等于死地?君珂!是你讨厌我家曾经要联姻不是?是你想立威不是?是你要拿我们司马家杀鸡给牛看不是!你从来都是这么阴险的人,你今天摸着良心答我一句,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君珂压抑着的心情,在遇上她的撒泼之后,蓬地一下爆发,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矮凳,“对你们这种宵小,还不配我动到心机!你司马家族骄兵自重,隐然叛逆,早有取死之道,所谓投诚,也是在连败之下无奈而为之,何谈兔死狗烹?败军之将不惶恐乞怜,还敢挟持人质以威胁,昏聩糊涂百死莫赎!杀鸡?也得你们配做一只鸡!”

“你侮辱司马家族——”司马欣如声音尖得刺耳,钢丝般直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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