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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天下归元天定风流系列古风小说:千金笑(六)

地上一摊水迹,打翻了的茶盏碎了满地都是,君珂哪里知道墩布簸箕之类的在哪,转到帘幕后,顺手扯下一截金丝帷幕,抓在手中当墩布,蹲下身慢慢擦地收拾。

纳兰君让可不知道自己皇宫里一寸一金的金丝帷幕,被君皇后给拿来当抹布,他烦躁地退后两步,衣袖一拂,殿门再次砰地关上。

关门的声音,震得掩面哭泣的皇后,双肩颤了颤。

“王爷,王妃。”纳兰君让声音沉沉,“皇后失礼,请勿见怪。”

“不敢不敢。”晋东王夫妇连忙施礼,一句也不敢多说。

“你今日得了失心疯!”纳兰君让转脸对着他的皇后,声音冷厉,“竟然荒诞至此!当着叔祖长辈的面,撒泼无行,大燕皇后,有你这么做的?”

皇后霍然抬起头来,君珂眼角一斜,心微微一震。

虽然泪水洗花了妆,但依旧可以看出,韦皇后一张小小的脸,额头开阔,下巴微尖,眼眸灵动,长睫毛泪花闪闪,我见犹怜。

她还很年轻,看样子不超过十七岁,有种饱受宠爱的大家贵女才有的娇憨稚嫩,一朵花盈盈,不胜凉风吹破。

但她一抬头时那神情姿态,眼眸看人的角度,怎么看都有几分熟悉。

君珂摸摸自己的脸,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

“大燕皇后确实不是我这么做的!”韦皇后也不拿绢帕,反手擦拭眼下泪痕,“我明明没病,为什么你要禁我足!”

“朕看你是病得昏聩!”纳兰君让胸脯起伏,似在忍着怒气,压低声音,“你既有风寒之症,便当好生将养,晋东王妃是你远房姨祖母,自愿留下来陪你,你好端端地发作什么?”

“焉知不是陛下借口?”韦皇后凄凉地道,“您忘记您上次走时答应我什么了?”说完又冷笑一声,神情自嘲,“您记不得也正常,上次您到凤藻宫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

纳兰君让怔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得起来自己答应过她什么,引得她今日不顾身份,撒泼至此?

这位皇后,原本不是朝中内定的皇后,他当初的文定对象,该是姜家的孙女。姜家出了个姜云泽,引得他对姜家女子心生不喜,最初的意向便搁置了下来,之后父皇继位,他被封为皇太子,太子妃的人选迫在眉睫,京中仕女的画像捧到面前,也有这韦家小姐,但却被母后否决了,说韦家儿子太多,女儿却极少,这韦家小姐是国公心肝宝贝,向来娇惯太甚,又喜欢舞枪弄棒,闺修不足,不堪为大燕之母。

他本也无所谓,娶谁不都一样?直到有一日,偶然造访韦家,后花园春光宛宛,韦家人陪着他正应酬,忽然一只毽子横空飞下,砸了他的头,他一抬头,屋顶上有人笑声如莺啭。

“喂。”她道,“对不住,上来捡毽子,看见景致好,看住了,不小心毽子又落了下来。”说完笑嘻嘻给他作揖。没等他谦虚回应,又匆匆转头,招呼底下那群急得要命的侍女家丁,“上头景致真好,拿小菜来,我要就景吃酒。”

国公的脸涨成猪肝,捋着袖子咆哮,将孙女儿赶下了屋顶,又向他再三赔罪解释,纳兰君让却难得地,淡淡一笑。

屋顶上景致好……

屋顶上景致,确实好,看过烟花,啃过鸡爪,在彼此的眼眸里彩光纵横,将深深宫闱疼痛旧事掀起。

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人说起自己恐慌无助的童年。

回宫后他便不顾众臣和母后反对,直接订了韦家这位娇憨而活泼的娇女。

仿若当初屋顶惊鸿一瞥,和心底某个影子印证,然而当真的大婚,他才察觉,一切的人为镜像,只不过更深切地提醒,不过虚幻。

南辕北辙,谁也做不成谁的影子,那个人从来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内心里因此有了失望,也有了愧疚,韦家那朵鲜嫩的花,终究因为他一时的怀念和怅然,葬送在这深深宫廷,注定要寂寥开谢到老。

越愧疚,越不愿看见她,怕那少女沉溺太深,将来也如他一般,陷入永不救赎的相思之苦,所以别说平日从无恩爱之事,连每月的例行临幸,也不过草草,还越来越少。

皇后是怨的,他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健康活泼的少女,入宫不久便频频生病。只是他再也没想到,一帆风顺的世家贵女,那般的怨积压日久,终究要有爆发的一日,恰逢此时,晋东王妃觐见,他一时好心,让晋东王妃在宫内多盘桓几日,陪伴皇后,却忘记今晚他应该宿在凤藻宫,而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来凤藻宫了。

当然,他还不知道,皇后为了他这两月一次的驾临,准备衣服准备了三天,半夜即起,盛装打扮了一天,导致着凉,又赶紧着人看病拿药,生怕因为身体原因被拒承恩,好容易盼得他来,却带着外人,最后还让外人在此留宿,生生将她苦苦期盼的希望湮没。

入宫不久、娇惯成性、又因为太后病重少人提点的小皇后,长久压抑的堤坝被委屈和失望的潮水所冲毁,她觉得绝望,觉得愤懑,一瞬间什么都忘记,忘记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忘记身前是尊贵无伦的天子,忘记面前还有前来参拜的臣属,只想冲破这滚热沸腾的情绪,颤抖中,摸到手边东西就砸了出去。

青玉壶碎成万千片,她似也心碎。

“我……”纳兰君让见她神情,心中忽然也一软,韦芷才十七岁!她本不该做这个皇后,成为被困深宫的金丝鸟!

“别哭了。”他语气软了点,其实听起来还是硬梆梆的,“你怎能令远道而来的王爷王妃受此惊吓。论公,晋东王是国家股肱;论私,也是你亲族长辈,速速向王爷王妃致歉,别忘了。你是我的皇后!”

他自认为这意思是向皇后表明自己对她的看重,蹲在一边慢吞吞抹地的君珂手一颤,暗暗叹息——傻子!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果然皇后听得这一句,不仅没有收了泪眼,反而腾地一下站直,直挺挺上前两步,踩着一地碎片就奔晋东王夫妇而来,看也不看君珂一眼,君珂要不是收手得快,险些被踩了手指。

她直直立到晋东王夫妇面前,以手加额,肃然躬身,竟然行的是大燕的侍尊长参拜之礼,唬得晋东王夫妇连忙跳开,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纳兰君让眉毛一挑,也有了些火气,身为皇后,怎么这么不着调?无故发怒在前,仪礼不当在后,他所说的给晋东王夫妇致歉,不过微微欠身,口头上淡淡两句便罢,毕竟君臣有别,如此也便有了交代,她搞这一出,让人家怎么生受?

“皇后,你今日当真病糊涂了!”他冷冷对着君珂一抬下巴,“扶娘娘回内殿去。”

君珂犹豫着正要站起,韦皇后已经一昂头,声音清亮地道:“如何?我又错了?我哪里错了?我是你的皇后,誉重椒闱,德光兰掖,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宫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您的封后旨意上写着呢!您说我失仪,我认;让我给王爷王妃赔礼,我赔,我这个皇后,尽力去做任何您想要的事,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并在此责罚便是!”

“韦芷!”纳兰君让怒喝,“你真是失心疯!下去!”

“或者……”韦皇后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怒喝,凄然一笑,轻轻道,“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只有她,她做了你的皇后,你才满意?”

……

殿内一瞬死般的寂静,正缓缓直起腰的君珂一顿,以一种别扭的半扭腰的姿势固定在原地,晋东王夫妇脸色青白,缩往屋角,心里大骂自己今日怎么就跟陛下来参见皇后?

纳兰君让直直立着,背对殿门,昏暗光影里仿佛毫无反应,但君珂眼尖地发现,他深垂的大袖微微颤抖,露出来的一截扣起的指节发白。

半晌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沉沉地道:“皇后,你果真病得重了,你,扶皇后回内殿休息。”

后面一句话是对君珂说的,君珂一傻,慢慢站起。

这叫个什么事儿?怎么七扯八绕地,竟然就这么当面看了一场纳兰君让夫妻吵架?而且始作俑者好像还是自己?

君珂尴尬得不行,低着头过去扶皇后,那小姑娘愤然一甩袖,将她推开,怒道:“别碰我!”一转头盯住了纳兰君让,描得精致的黛眉已经飞了起来,却是带怒而凌厉的弧度,“我是病得重了,可陛下也病得重了,瞧陛下这神情,还真是韦芷入宫以来从未见,怎么,也和我一般心痛么?”

“当着臣属你说的什么昏话!”纳兰君让伫立不动,眉头微聚,眼神里泛着阴霾欲雨的青光,“韦家公侯世家,端严家训,教出的就是你这样无礼无君无法无天的女儿?”

“晋东王是我远房姨祖父,小时候姨祖母还抱过我,今日我不当他们是臣属,不过是来探我的长辈。”韦皇后寸步不让,深红重彩丹凤眼重重向倒霉的王爷王妃一睨,“无礼无君无法无天,韦芷认了,自会向祖宗家法请罪,可我没一个字昏话,我在这深宫苦熬,忍着别人讥嘲日日等待,等到今天,倒当真愿自己落得糊涂,昏聩不知,胜过清醒地知道,我的夫君,心在别的女人身上!”

“放肆!”纳兰君让勃然大怒,衣袖一甩转身便要走,他怒气上冲,劲道外泄,卷起的衣袖带得壁上一盏悬琴坠落,重重砸在锦毯上,琴身断裂,丝弦迸飞,一根断弦正好弹在韦芷脸上,韦芷只觉得眼前黑色光影一弹,随即脸上一凉一痛,伸手怔怔一抹,指尖一抹血痕。

女子重视容貌胜过生命,韦芷立即发出一声尖叫。

纳兰君让回身,看见身后年轻的皇后,神色惊惶,脸上一道殷然血痕,唇微微张着,更显得娇嫩不堪风雨,一怔之下也不由有些不安,上前一步正要缓和下气氛,韦芷已经惊慌地退后一步,掩脸道:“陛下……陛下……你毁了我的容,你竟然毁了我的容!”

她自幼被韦家呵护,娇嫩如珍珠,尊贵如公主,没吃过一点皮肉苦,此时脸上火辣辣疼痛,便以为惨遭毁容,一个毁容的女子,如何还能占据皇后之位?今日事态演变如此,纳兰君让如何还能容她?夫君如此心狠,一言不合便出手伤她,日后还能如何相处?想着从今以后人人讥嘲,冷宫寂寥,这金尊玉贵的少女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绝望、恐惧、伤心、悲愤……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冲击得她心跳如鼓,眼底发烫,头一抬,眼泪已经如喷泉,哗啦啦涌了出来。

“陛下好狠心!”一怀愤怒绝望里,韦皇后声音凄凉而尖利,“朱弦断,明镜缺,您是要就此和臣妾诀别么?”

“韦芷……”纳兰君让还没来得及开口,浑身颤抖的韦皇后,已经堵住了他的话,再开口凄凉已去,却换了无穷无尽的愤怒,“这天下都于陛下掌中,陛下要怎么处置臣妾,臣妾毫无怨言,这皇后之位,臣妾不想做,也不配做!”她一甩头,伸手在头上拔下那只最能昭告皇后身份的衔珠金凤步摇,往地上一扔,“拿去吧,给你的她去吧!就怕人家的脑袋上,戴不了这么多凤钗!”

攒珠叠翠的金凤衔珠步摇,载一抹琉璃般迷离的华光,夺地一声钉在地毯上,离君珂脚尖只有寸许。

君珂的脑袋就差没埋到了裙子里……好重,好重,当真戴不下……

纳兰君让盯着那只凤钗,脸上青气一现,转瞬又变得苍白,连着深呼吸了三次,满殿都听见他悠长的出气声。

熟悉他的君珂知道,这是他濒临爆发边缘,却犹自试图压抑的表现。

“你失心昏聩,朕无需和你多言。”半晌他开口,看也不看那凤钗一眼,伸手对晋东王夫妇一让,“两位,请外殿等候。”

晋东王夫妇如蒙大赦,慌忙谢恩退了出去,今日流年不利,难得进京觐见帝后,竟然遇见这么一场不足以对外人道的家务事,两人心都拎着,生怕就此被皇帝灭口。

“我失心昏聩!”韦皇后也不管人来人去,气往上冲,仰起泪痕斑斑的脸,“也不抵有人,夜半发梦,也喊着别人妻子的名字!”

“你!”

“也不抵有人,至今保留着外廷供奉署的一张桌子,从来不许人去碰!”

“你——”

“也不抵有人,明知人家是敌是逆臣,却对燕京城墙下那些胡言乱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韦芷!”纳兰君让终于咆哮,冲上一步,伸手要抓她的衣领。

韦芷霍然抬头,眼一闭,仰起的小脸雪白,一缕细长的血痕因此怵目惊心。

狂怒之下的纳兰君让顿时伸不出手去,手指犹自僵在半空,韦芷却被自己的话也激出了血气和火气,豁出去了,傲然将头一仰,大声喊出最后一句,“

也不抵有人,难耐相思做情诗,结果还被人偷去,拿去贻笑各国!”

……

死一般的肃杀寂静。

韦皇后这一句愤然出口,不经大脑,说完才觉得过火,这一句伤的不仅是纳兰君让的面子,还有他身为天子的尊严,当初他的诗,被尧国遗老派人偷取拿去为难君珂,虽然事情被解决,事后也被尧国皇室封口,但终究是伤了大燕的面子。之后纳兰君让派出无数高手,将当初偷信的人,对外勾结的太监都杀了,可见他恨意怒火之深。

那时他还只是大燕皇太子,世人不过笑一句太子风流,现在他是大燕一国之君,此事更万万不能提起,否则这大燕之主,面子往哪搁?

半晌寂静之后,一声压抑的咆哮如同巨雷般在殿内滚过,人影一闪,伴随拔剑铿然声响,雪光如泼,纳兰君让已经到了韦芷面前。

他心中愤怒,还带着一分被刺着内心隐秘的剧痛,再也维持不住一贯的沉稳,愤然冲上,然而那般拔剑冲上去,只是一时冲动,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韦芷逞了口舌之快后,稍稍清醒,立即惊慌绝望,眼见他咆哮冲来,当面拔剑,惊吓之下连连后退,绊倒了身后屏风。

屏风倒下,砸着了旁边多宝架,一只圆肚敞口双鱼把手青花浮雕的官瓷瓮晃了两晃,当头向韦芷砸下。

那瓮大而沉重,如果挨实了,不丢命也难免大脑受创,韦芷注意力只在躲避君皇,听得头顶不对,头一抬,一声尖呼。

此时纳兰君让惊觉拔剑不妥,正在收剑后退,一抬眼看见韦芷头顶瓷瓮,脸色一变,急忙再次奔上。

他不奔还好,这一奔,韦芷以为他要置她于死地,唬得双腿酸软,更加爬不起来。

眼看瓮将落下。

蓦然人影一闪,纤巧细致的身影如乳燕掠波,轻轻巧巧就到了韦芷身边,手一挽,韦芷身子向后一让,啪嚓一声脆响,瓷瓮碎在她和纳兰君让之间。

响声震得两人都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都齐齐转头看那出手救人的人。

那人自然是君珂,人家夫妻吵架,还是因为她,她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也缩进墙角,但无论怎样,她也不能眼看着韦芷被砸死而无动于衷,只好无奈出手。

两人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君珂只好再次扮羞涩垂头不语,但这次纳兰君让终于注意到了她,怎么会再轻轻放过,眼看面前女子面生,他眉头一皱,立即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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