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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天下归元天定风流系列古风小说:千金笑(六)

君珂笑一笑,似乎对自己身陷敌国毫不在意,却诚恳地道:“陛下想要我合作否?”

“想。”纳兰君让言简意赅。

“沈梦沉现在你手。”君珂道,“柳氏夫妻却在沈梦沉之手。我很担心他拿柳氏夫妻和你进行交换,我一句话说在前头,你得保下柳氏夫妻,若令他们有一丝伤损,那我也难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纳兰君让沉吟了一下。

擒获沈梦沉,等于掌握西鄂柳氏夫妻,朝中若知道,必然奇货可居,不肯放手,然而他不过略一犹豫便即点头,“我应你。”

君珂一笑,缓缓转身,背对他,手一撒。

“好。”

大燕皇宫外廷西侧,原本是车马局和药监局所在地,后来两局迁址,留下的房舍进行了改造,上盖高墙,深挖地下,上设火炮,下架刃沟,建筑了一座警卫森严的皇家牢狱。

大燕第七代皇帝暴虐,又认为皇族尊贵,不能押送有司牢狱,污浊了尊贵的九蒙血统,为此特建皇狱,专门用来囚禁犯罪的皇子后妃,皇族大逆。

进这座规模不大却建制森严的牢狱的人,向来没有活着出来过,后来因为传说闹鬼,停用了一段时间。鼎朔三十五年,被削藩的浙东王入京后,交联群臣,甚不安分,纳兰弘庆将他关入天牢后,居然还有人为这位富甲天下的王爷通风报讯,无奈之下,纳兰弘庆启用了这座宫中牢狱,直至将浙东王庾死狱中。

在这座牢狱中,最可怕最严密的就是“悬狱”,那牢狱不过一个四四方方大笼子,以生铁所制,悬于半空,上下皆以粗如儿臂的锁链系紧,人在其中,晃荡不休,一旦轻易移动,扯动机关,上头会立即倾覆下火盆,而底下也会地板翻开,露出刀坑,要么烈火临头,要么万刀穿身,人进了此处,动一下也难能。

而四面对着悬狱都有弩弓箭楼,一样的连动机关,悬狱但有大动,弩箭攒射,狱中的人顿时便会成了靶子。

据说当初浙东王那武艺不凡,骄横跋扈的世子,就是死在悬狱中,死于乱箭,浑身插箭直立不倒,形如刺猬。

时隔数年,此地迎来新客人。

淡淡的灯光照射着半空晃荡的悬狱,狱中竟然并不如想象中恐怖阴森,软毯罗枕,新鲜瓜果。毯枕之上,有人悠然斜倚,以肘支臂,闲闲翻书,偶尔拈起一枚葡萄,晶莹淡绿的葡萄汁水盈盈,映指尖修长。

四面紧张的呼吸细细,似乎有无数人在此地监视,压迫得呼吸也似要断,这狱中囚徒,却好整以暇,自在得好像在自家的御花园。

远远的台阶上,有人默然伫立,暗影里银龙蟒袍光芒低调而奢华。

纳兰君让已经观察了沈梦沉好久,观察他这位舅舅,乍然堕入死地,依旧气定神闲,是故弄玄虚,还是当真万事都在掌握中?

纳兰君让今日擒了君珂和沈梦沉,可谓功德圆满,但他却没有将君珂被擒的消息放出去,只说擒了大庆皇帝,朝中已经因此引起轩然大波,三位内阁大学士都先后匆匆赶来求见,纳兰君让在书房秘密接见,一番面授机宜,大学士们辞出,只说大庆皇帝现在秘密关押,由陛下亲审,其余讳莫如深,一句也不肯多说。

这是纳兰君让的意思,他要趁此机会理一理朝臣,沈梦沉早先就是大燕权臣,在大燕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虽然他如今已经另外建国多年,但当初的旧势力是否还在?燕京乃至朝中是否还有人为他所用?这一直是纳兰君让心中的一个结。而如今,沈梦沉出入燕京乃至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也间接证明了,他在大燕依旧有不弱势力,这让哪位皇帝能够安睡?

如今放出大庆皇帝被擒,正被密审的惊天消息,必然会引起朝中暗流涌动,到时候,会有鱼儿上浮,会有钓饵漂水,之后分类甄别,理清朝局人事,正可以顺势而为。

暗影里他并没有走下去,只是向着身后人做了个手势,随即无声无息走了出去。

灯光渐渐熄灭。

守狱官莫少成躬身送走皇帝,在黑暗中立了一回,看着和御驾离去相反方向,有人步履轻捷,款款而来。

莫少成一瞬间脚步一撤,似乎想要避开,然而终于无声苦笑,继续站在原地。

那人行到近前,没有说话,手腕一翻,一枚玉牌在夜色中幽幽闪光,莫少成始看了看,微微让了一步,向牢内走去,来人跟在他身后,微微外撇的八字步,行动无声。

莫少成进入牢狱,对上头四角道:“陛下有令,今晚轮番换防,你等先撤下,四更之后再来接防。”

上头微有响动,似乎有脚步声离开,这间牢房形制特殊,所有守卫都在上头,底下不设守卫。

等人都走开,莫少成对着身后那人抬了抬下巴,那人还是那不急不慢的步子走了出来,淡黄灯光照着他青紫色束朱带的衣袍,是有品级的大太监。

那太监行到悬狱下,对上头躬躬身,低低道:“主子命奴才来问陛下,一切可好?”

沈梦沉犹自在看书,看也不看他一眼,“甚好。”随即又笑了笑,“就是睡觉不太舒服。”

那太监似乎叹息一声,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更轻,“主子请问陛下……如何才肯?”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沈梦沉却似乎听懂了,翻书的手指一顿,灯光下碧玉扳指闪出一道幽浮的光。

随即他抬起头来。

……

没过多久,太监匆匆而去,没入夜色之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放飞了一只信鸽。

这只鸽子在飞过皇宫宫墙的时候,被一支弓箭给射了下来,没多久,一只一模一样的鸽子,携着似乎没有动过的信,又再次腾飞而起。

当晚,纳兰君让回了自己寝殿,紧闭殿门,吩咐所有人都不许打扰,连亲信石沛都在殿门外守候。

纳兰君让进了内殿,在榻前坐下,榻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便鞋,鞋底是硬木底,雕着精美的寿字。他取鞋,在踏板上似乎随意地敲了三下,第三下咔嗒一响,鞋底忽然卡在了踏板上,随即踏板之下轧轧连响,现出一方阶梯。

很巧妙的机关设计,皇帝的鞋子也是专人管的,其余人不能随便动,这管鞋的太监便是每日摆放十次这鞋子,也没能想出,这鞋底的寿字是开启机关的钥匙。

纳兰君让下阶去,转过三道转折的门户,底下一个静室,布置精雅,布置精雅,牛油蜡烛灼灼燃烧,垂帐丝幔,绣榻锦褥,赫然皇家居室千金闺房,只是一道顶天立地,窄得蛇都过不去的铁栅栏,破坏了那份娇柔旖旎的美感。

室内床榻俱全,有人酣然高卧,纳兰君让立在阶梯上,注视那沉睡的人,锋利的眼神渐渐柔和。

半晌他低低叹息一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君珂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坐起身来,纳兰君让细细打量着她,眼神里淡淡欣喜,道:“三年不见,你倒胖了些。不过睡觉还是和当年一样,特别警醒。”

听他提起当年,君珂的眼神也微微一软,随即微笑,“你也不错,气色甚佳,今天……令你皇后产生误会,抱歉。”

纳兰君让眉头微微一皱,苦笑道:“我们可不可以不提她?”

君珂不说话,手指无意识扭着被角。时隔三年,两人再次相对,都觉得尴尬,当年敌对立场,到如今越发鲜明,似乎怎样说都有隔膜,怎样做都带敌意,就如那一道铁栅栏,森冷横亘了彼此的眼神。

“君珂……”很久之后纳兰君让开口,语气轻得像风。

这种语气听得君珂心中一跳,忽然便想起当初沼泽边居住的那三年,有一次村长生辰,硬邀了他去喝酒,一伙人不怀好意将他灌醉,想要把他和村长女儿送做堆,还是自己去把他给背回了他的棚子,那晚月色朦胧,他斜斜坠在她肩上,腿太长,险些拖到地上,她怕他掉了,伸手去托他的肩,不小心托到了他的脸,他不知是酒醉还是清醒,就势将脸靠在了她的掌心。

他的热气吐在耳后,拂得鬓发碎发细细作痒,掌心里的脸滚热,她不自在地要拿开手,他却一偏头,压着。

晚风过了草甸,淡绿的草尖在朦胧月色下泛浅银色的光,远处的青山靛黑在夜的边界里,在银光的尽头沉稳涂抹巍然的轮廓,他的轮廓盖住了她的身影,额头那般滚烫地压着,指尖忽然湿润,原来是被他咬住。

“君珂……”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喊她,低,荡漾如银色草尖。

那一夜他似醉非醉,在她耳边如梦呓,“君珂……这世间丘壑,天下经纬,都在我胸中,原本再无多余位置,但是或者可以再装下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那一夜她额头微微出了汗,却不知是被酒气熏染还是被谁给吓的,忽然便清脆地笑起,说,“说个事儿你听,以前我呆的地方,房子都是论面积来卖的,桌面大的地方就要一个月的薪俸,房子是最昂贵的消费品,我们研究所批的地皮不够,经费不足,房间很紧,多少年我都和同伴四人住一间房,四个女人的东西堆得没法下脚,每次在网上看家居装修那些别墅豪宅,我就特别羡慕,居住面积不够,不利于生存指数啊呵呵,后来我就想,以后我发财了,自由了,我要一栋大大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可以打桌球,睡觉想横着就横着,想竖着就竖着,开阔,畅朗,不要那么多东西挤着……”

那一夜他在她肩头迷迷糊糊,“君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她笑了笑,停了脚步,月色毛玻璃似的晕着,边缘浅浅一线红,像思念欲泪的眼睛,“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想要的人,和我想要的房子一样,没有那许多杂七杂八的阻拦在那里,全部的,通通彻彻的,都是我的。而不是只能占一个角落,对很多事情,很多东西让步。”

他在肩头沉默,久到她以为他睡去,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叹息若吟,“悔不该当年带你那一场酒宴……”

一句至此没了声息,一生里唯一一次坦白表白和委婉拒绝,从此止步于他的自尊,那晚的月色始终没有被天光擦亮,在那漫长的三年里,都没有。

一转眼流年已远。

“嗯……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在纳兰君让开口之前,君珂抢先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纳兰君让的神色似乎黯了黯,良久之后,自失一笑。

何必来这一趟呢,明知道答案的。却还是不死心,像患了重病的人,见着医者便希望那是救赎。

他遇见她,就像遇见劫数,总变得不像自己。

“大燕和尧国如何走下去,朕便如何待你。”

步履沉沉,门户依次关闭,她缩了缩肩,在黑暗中不语。

他敛了眉,回到空寂的寝殿,禁不住一声长吁。

长吁未毕,忽然听见“嗒”地一声轻响,纳兰君让脸色一变,伸手一抄,一枚去掉箭头的短箭,落在他的掌心。

纳兰君让轻轻“咦”了一声——这是大燕皇宫,禁卫如云机关密布,这是何方高手,出入宫禁不惊他人?

他掠出殿外,只隐约看见一道黑影,电射而去,果然极其高妙的轻功。

身边人影连闪,他的十八近身侍卫出现,看见他手中的断箭,既惊讶又不安,急忙要追。

纳兰君让想了想,却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回转殿内,取出断箭,箭内中空,捻出一卷小小的纸条。纳兰君让读完纸条,眸底闪过惊讶之色,又隐隐有一丝兴奋。

他拿着纸条沉思良久,又将自己的亲信近卫叫来,殿门重闭,帘幕深垂,很久之后,灯光才熄灭。

天,渐渐亮了。

第二日,纳兰君让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公布了大庆皇帝被擒的消息。

这个消息,立即引起了朝堂沸腾。一部分人表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沈梦沉居然自投罗网,大燕自然趁此机会可以夺回冀北,将昔日国土重新收回;另一部分则表示既然掳获大庆皇帝,不如好生利用,挟制沈梦沉号令大庆军队,先和大尧互相消耗再说。毕竟红门教徒号称百万,都忠于沈梦沉,在大燕的势力也没有完全清除,一旦贸然杀了庆帝,只怕红门教徒立即造反,引起局势动荡,不利于当前战事;更有人突发奇想,表示要以沈梦沉为质,驭使妖邪善于暗杀的红门教徒混入尧国行刺尧帝……

纳兰君让不置可否,冷眼旁观,他手下的密卫则潜伏殿内,拿着百官名单,根据往常侦缉得来的消息和今日众臣言行,进行对照推测,不住在那份红底黑字的名单上勾画加注……

下朝之后,自有密卫进行进一步查探,来确定哪些人确实是公忠体国,哪些人却是推波助澜,还有哪些人别有心思。

一个朝会几乎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大家都饥肠辘辘之后才散朝,纳兰君让刚刚下殿,就看见自己的定和殿大太监等在玉阶之下,急得挤眉弄眼团团乱转,却不敢进殿一步。

大燕严禁后宫及太监干政,品秩再高的太监,也不能进入议事大殿。

看见纳兰君让终于散朝,那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急急施了一个礼,附在纳兰君让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纳兰君让眉毛骤然一挑。

“皇后出宫了!?”

“是……”那太监苦着脸俯伏在纳兰君让脚下,“太皇太后亲自出面,宫中上下,不敢抗旨,皇后,已经被太皇太后接出宫了!”

……

“祖父!孙儿此言千真万确,皇后……皇后确实断臂,仓皇出宫,孙儿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此刻也必然还在宫中,不得自由!”韦应跪在定国公膝下,扯着他的袍角,哭得眼泪连连。

定国公端坐在椅上,脸上气色青白交错,十分难看。

韦应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韦家从龙重臣,勋爵代表,公侯世家,在朝在野都拥有绝大的影响力,且世代忠良,从不涉入党争,任何一位帝皇,只要他不是痴傻儿,都不会不尊重这样的庞大世家,合则两益,分则两害,当今英华内敛,怎么会戕害皇后,软禁韦家子弟,无缘无故触怒韦家?

一想到宠爱的孙女断臂,定国公便觉得心痛如绞,再想到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之后韦家该怎么办?皇后未曾听闻有任何失德之处,如有失德之处,宫中也早已传韦家人申斥,如果毫无动静,冒出这事来,叫人怎么想?

千想万想都觉得不可能,可便给韦应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编造这样的事,定国公韦一思心念电转,已经在思考,是先下手为强,纠合交好勋爵向陛下直接询问,还是早做打算,为韦家避祸?

半晌他推开韦应,声音沉沉,“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祖父!”

“休得多言!”定国公拂袖而起,“此中定有隐情,陛下绝非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你不要中了别人的彀!”

“祖父,这都是我亲身经历,昭兄弟也当值,他也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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