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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天下归元天定风华系列古风小说:凤倾天阑(一)

“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么办?”赵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个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赵十三惊得脸都白了,“你疯了,这话你也敢说……”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赵十三抱头,投降,“我宁可进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阑接过景泰蓝,“那就闭嘴。”

赵十三默默垂头出去了。

“弄点材料,买点必须的用具,最好备个船来。”太史阑看看这家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对着赵十三颓丧的背影喊了一声。

赵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惊恐地缩在床角,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女人们不敢抬头,用棉絮紧紧裹住衣不蔽体的身体。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裹着半床棉絮站起来,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火,从檐下破水缸里舀了点水,用铁锹锅烧开,先把桌上唯一一个脏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过来。

“弟弟,喝水。”

声音幼嫩清甜,听得人浑身毛孔,都似舒畅地微微一张。

太史阑点亮积灰厚厚的油灯,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顿时眼前一亮。

鸡窝出金凤,穷户生美人,未曾想在这样脏穷到无法描述的破家里,还能看见这样的人才。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一堆脏人里难得的干净,小脸虽然微有菜色,但毫无污垢,琼鼻樱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双眸子,极深的双眼皮,眸子,极深的双眼皮,眼角微微上扬,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华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纪,看人时便眼波流动,似有风华万千,而额头开阔,生一双舒展的眉。

这陋室残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脸的大气尊贵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投错胎。

“这娃娃命不好啊。”村长在她们身后叹息,“这般模样,生谁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张好脸,一副好性情,却没一双好眼睛……我劝瓜老三好多次,把这娃娃给卖了,她落个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这女娃是瞎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动作,一丝不乱,景泰蓝不过开口嗯了一声,她便知道这个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点不错,这样灵秀的孩子,居然是个瞎的。

景泰蓝还没听懂村长的意思,看着小女孩两眼发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里端的动碗,太史阑伸手给他捧住巨大的碗边,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一边搭讪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哇呀”一声。

被烫着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轻声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给他吹了吹。

景泰蓝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脸,不由分说,“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晓得羞涩,笑眯眯摸了摸脸,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太史阑抱胸,默默看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蓝哪里知道太史阑瞬间下了这么猥琐的定论,他只是直觉喜欢,他所见过的女子们,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阑,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杀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敬而远之,太史阑虽好,但终究因为性格原因,稍嫌坚硬内敛,像这般年龄接近,又娇俏体贴的小姑娘,于他就好像沙漠里瞬间相逢绿洲,惊喜无限新天地。

前头他也见过几个小姑娘,都一身富贵气,景泰蓝不感兴趣,倒是这个,朴素可爱,小子看着就觉得高兴。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穷了,抱住太史阑大腿不走。

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别后悔就成。”给了村长一串铜钱,让他帮忙弄点吃食来,瓜老三一家此时最初的惊恐已去,也起身开始做早饭,早饭很简单,稀到可以看见人影的、发黑的玉米糊糊。

早饭依旧是那个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虽然健全,但年纪太小,她不过六岁,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景泰蓝自从看见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阑也不管,她带景泰蓝住进这里,就是要让他看见,在那些金碧辉煌和美食华衣背后,有更多难以想象的贫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饭,景泰蓝就去帮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点,景泰蓝抓抓脑袋,取了个大勺子,呵呵笑着舀出一大勺,献宝似地拿给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这么多。”

景泰蓝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觉得这么多也不够吃呀。

小映烧水,景泰蓝就给她烧火,趴地下撅个小屁股,使劲扇,扇得满面黑灰,扇得几次火起又灭,小姑娘好脾气,一句不说,只慢慢教,“弟弟,轻些……弟弟,现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搅拌锅中的玉米面,景泰蓝也站在破板凳上,拿个勺子卖力地搅啊搅,玉米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小映脸上,她赶紧用手抿了,细细吃了,景泰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姐姐……痛……”

“不痛……”这聪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声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费。”

“麻麻……”景泰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转头寻找太史阑。

“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们一样,很多人可能比她们更苦。”太史阑道,“景泰蓝,不要相信那些官儿们告诉你,哪里丰收,哪里乐业,哪里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一个国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它的百姓,吃饱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蓝不做声,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阑,忽然咬着指头道,“过好日子。”

太史阑想他这是打算让百姓都过好日子呢,还是打算让他看中的女人过好日子?

哪一种都行。

前一种是好主子,后一种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饭好了,没桌子,每人盛一点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给景泰蓝和太史阑,稀稀的,看不出黄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东西,形状和气味都不敢恭维萝卜干?

景泰蓝抱着碗,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吃,习惯珍馐美食的胃,实在无法对这种毫无色香味的食物产生兴趣,他的对面,傻子老婆呼噜噜地喝着,几口就喝干一碗,随即伸出舌头舔碗边,一圈又一圈,转得灵动飞快,碗边一点淋漓的糊糊,被舌头擦得干干净净。

景泰蓝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只有一点糊糊,笑眯眯地催景泰蓝。

泰蓝。

景泰蓝呆滞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脸立即皱成包子。发呆半天,又试探着咬了一口萝卜干,一股诡异的咸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他眼神发直,“呸”一声赶紧吐出来。

吐完就知道坏了,赶紧看太史阑,太史阑手指点点碗,“你发现没有,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萝卜干。”

景泰蓝探头望望,发现还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是因为难吃,所以别人都不吃吗?”他撅起嘴,开始跺脚,“讨厌!讨厌!”

“弟弟不喜欢吃,那给我吧。”小映急忙笑着,夹过那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塞到两眼放光的弟弟嘴里,那孩子立即飞快地嚼着,满脸幸福。

景泰蓝又傻了。

“这是他们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阑淡淡道,“你浪费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来赔。”

村长正在此时送来些肉干馒头,还有些自家蒸的糕点,景泰蓝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们欢呼着涌上去,小映却在询问太史阑可不可以吃,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先拿了两个馒头给她父母,然后取了一块糕,坐到勾着脑袋的景泰蓝身边。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吗……”

“你没有错呀,其实萝卜干真的不好吃……呵呵,不过吃下去比较饱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么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的?村长说,看不见就是黑的,就是那种颜色……可我听说还有白的,黄的,绿的……”

“对的,我穿的就是绿的,带着黄色的边,很好看……你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看见过呀,有些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就是没有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样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没有样子……”

“你哭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绿色的衣服,黄色的边,你的脸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暂时停了,空气很清新,她仰头吸一口气,深深。

“村长。”她对过来的村长道,“麻烦你集中村民,我有话要说,是北严官府的命令。”

村长敲了钟,很快村民便聚了来,大多数衣衫褴褛,此处虽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户,且北严是军城,还多一份军费税,百姓一年到头苦出来的粮食和铜钱,大多交了税,难得温饱。

“沂河坝要垮了。”太史阑开门见山,“大家赶紧往山上撤。”

百姓们愣了愣,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

“不行呀,我这一季的水稻刚下种!”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几天河伯所不是刚来看过水位么,说没事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变了?”

“看啥水位啊,测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烧了。”

“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么时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嗯嗯,骗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说自话挥挥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个处于下游的村,几乎都是这样。半下午的时候,苏亚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带来了火虎的判断,“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可能有险,建议往高处迁移,冯家棚子以西的村庄可以不动。”
八个村庄都必须迁移,涉及人口数千人。

“哪个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阑转身回到瓜老三家,对小映道,“小映,沂河坝要垮了,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给转移到高处,离你们最近的杨家坪地势高,就去那里。”

小映怔怔地张开嘴,想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开始收拾东西,和她父亲道:“咱们去杨家坪避一避。”

满村怀疑,无人肯信,太史阑指出堤坝上的裂缝,那些明眼人都不以为然,倒是这个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阑默默看着她,像是感应到太史阑的目光,小映回头,笑笑,“我看不见,可我会听。有的人声音像在飘着,说的话语气虚虚的,像云,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没有太多话,可是每个字都很干净,很牢固的感觉,像……”她为自己的词汇不太美妙而惭愧地笑,“像树根。很稳。”

说出来的话,不会干净,干净只是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感觉,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纯净,反而更加辨别出每个字里隐藏的光明。

太史阑点点头,去抱景泰蓝,景泰蓝却不肯走,扯着小映的衣角,“我给你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搬家……”

刚进门的赵十三“噗”地一声。

太史阑看看她这半路儿子明明自己贪恋美色,偏要说得正义凛然,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份滑头?

“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好。”她对赵十三匆匆点头,转身就走,赵十三张张嘴,想要将一个消息告诉她,她早已去得远了。

得远了。

“哼。”赵十三从鼻子里愤愤哧出一声。

“近一月大雨,沂河坝危在旦夕!乡亲们速速搬离!”

“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严城典史副手,沂河坝要垮了!速速搬离!”

两个不喜欢讲话的女人,嗓子喊哑了,却没有百姓挪窝,去年刚刚加固过的堤坝给百姓们造成盲目自信,谁也不信新坝会垮。此时正是春种下秧季节,家家户户都在抢种,谁舍得丢下这要紧事,为一个危言耸听的传闻,扶老携幼地离家?

人们潜意识都会拒绝灾难的逼近,惰性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也有发现堤坝确实出现裂缝的人,担心地去问村长和里正,村长却道:“咱们也去城里问过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说,那俩女人是疯子,煽动民心制造恐慌不知道想干什么,这不是河泊所和北严府的官方公告,他们也没发觉任何问题。”

北严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迁移变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雨,这回并不是暴风雨,还是那种绵长却不绝的雨,让人担心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里,该插秧的还在插秧,耽误了插秧,影响收成,年底的粮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来,这才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阑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着来来去去不理会她的百姓,忽然道:“苏亚,会跳大神么?”

“啊?”

“你以前走江湖卖艺,应该看过。”太史阑道,“来一段。”

“啊……”

“你说过听我的。”

“……”

半晌苏亚从腰里摸出一个景泰蓝玩腻了的猴子面具,往脸上一戴。

“哇呀”

一声叫石破天惊,村民们愕然回头。

太史阑险些一个踉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无光,浊浪滔天。有我圣母,怜民孤苦,净女下凡,万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启,净女一现盛世举。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净女降临,万物重生!黄潮劫尽,日月当兴。青桐矗立,圣女降临!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齐天!”

苏亚戴着猴子面具,窜上村口大石,嘶哑的喉咙唱着民间装神弄鬼的教义,她嗓子被毁,声音沉滞,唱起这教词不觉得滑稽,反多了一种深沉浓重,洪荒沧桑的悠远感。

太史阑想,如果将来真的被排挤得过不下去,带苏亚混迹江湖应该也能过得不错。

随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盘腿,闭目,宝相庄严。

村民们纷纷停住脚步,愕然看过来,苏亚拎起地上一个废弃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阑膝前。

“青桐圣女显灵”苏亚拉长嗓子,喊着她刚扯出来的名号。

太史阑取过一块布,盖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围过来,两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伤!我看耍江湖的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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