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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天下归元天定风华系列古风小说:凤倾天阑(二)

太史阑在城头看了一会,先是发现龙朝忽然不见了,便命人去找,回来的人说龙朝下去帮忙巡城,太史阑也没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楼高处看见的西番军后方骚动,若有所悟对李扶舟道:“是你带人穿过敌阵的?江湖人士?”

“他们为我打掩护。”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毕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国家争端,他们能做的,就是牵制西番士兵,好让我顺利过来。你不知道,整个北严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锁了。”

太史阑转头看他,此时就着晨曦微光,才看见他其实一身狼狈,素来整洁的蓝衣,此刻染满血点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块,连鬓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点,可以想见刚才他单枪匹马横穿西番军队而过,经历的是怎样一场激烈的拼杀。

四面士兵们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单枪匹马闯万军,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间一等英雄,不过如此!

“看不出来李先生文质彬彬。”王千总笑道,“竟有此等无上武力与勇气,尤其后者,当此危难之时,越发难得——太史姑娘好福气。”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阑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许。”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余人还在思索,素来简练的太史阑,这次又用最少的字数表达了什么深意?太史阑已经转开话题,“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当先走开,李扶舟随后跟上,走上两步,一回头,发现沈梅花苏亚花寻欢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没一个跟上的。

见他回头,沈梅花嗤嗤笑,苏亚转开眼,花寻欢大力挥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尴尬,那般从容平静的翩翩人儿,脸颊可疑地微红了红,随即他无声一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进戍房。

太史阑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花寻欢看着两人进了戍房,抱胸眯眼笑道:“一个勇闯千军英雄救美,一个面冷心热暗生波澜……哎,春天过去了,桃花却要开了。”

“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沈梅花嘀咕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殴,并且自己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拱掉好白菜的不是猪。

苏亚却沉默着,眼神微微有些忧悒。

戍房里没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阑依旧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谢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门边对她微笑,“我以为你不会谢。”

他笑得平和,神情却有微微怅然。

太史阑明白他的意思——足够亲近,便无需再谢。谢,终究生分了一层。

她沉默着,不习惯解释,也不想解释。但心底忽然有隐隐的火气蹿上来。

生分……如果说一定有这东西,那也不是从她开始的。

她纵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广阔笑容。那样的笑容里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那样的笑容谁都在,也因此,谁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为她冒险闯敌阵,哪怕他为她冒死扑箭楼。

他做这些,让人一霎感动,以为日光一瞬间射到眼底,再抬头海阔天空。

然而当她真正试图走近,却发现朗日清风,依旧远在天外,温暖而博大地拂过来,是实实在在的暖,却不可掬握。

或许他就是这样好,这样好,好到让人错觉,以为看见新世界,其实他还是在他的世界里——那个看似透明迥彻,其实云遮雾罩的天涯。

她终究做不来缩地成寸,一步闯进他的天涯。

对面的这个人,温和诚挚,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强坚执,若要破,也不会被破,只能自己振剑而出,裂轰然天地。

她默默坐着,唇线紧抿,从李扶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颊侧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肤细腻的脸颊上,不觉得污浊,反倒多了一种难得的楚楚韵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指轻轻拭去了那点污脏,他指尖动作轻软,太史阑没有动。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时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伤,金创药没有用。”他道,“我给你舒筋活血,稍后再用药油,会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阑拒绝或答应,他指尖已经缓缓压了下去。

太史阑没说话,闭上眼睛。

空气沉静了下来,仅闻两人呼吸,都是那种自控力极强的浅浅呼吸,一开始还有意避让,你进我出,渐渐便浑然一体,跨越各自的领域,在另一人的气息里遨游,像两朵各自静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头上硝烟铁血的气息里,在城上下争夺白刃的喊杀里,香气融合。

仿佛是因为闭着眼睛,阻断了最为灵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阑对于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灵敏,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吹动她微乱发丝,微微的痒,连带心里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觉到他指尖的热力,一股暖流涌入伤处,浩大而温柔,所经之处,血脉也似学会从容流动;虽然看不见,她脑海里却映出四面的透明经纬,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线条优美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从肩背瘀伤处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个想避让,又觉得太落了行迹,因此有点尴尬的姿势。

许是两人都别有心事,许是李扶舟在走神,许是这一刻厮杀背景里的温情和疏离太让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过了界,直到此刻,感觉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惊觉。

两人都一僵,但两人都是控制情绪极强的人,李扶舟那尴尬的一停之后,手指再度落下,已经落回了太史阑后肩。

可是他终究有些失措,缩手时,劲装袖口上的扣子扯着了太史阑的头发,李扶舟去解,太史阑正好也抬手去解。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触着他的掌心。

又是一顿。

随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李扶舟怔怔看着掌心里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别纤细的那种,却也不似久练武功的女子一般骨节粗大,修长而莹润,并拢的指节之间没有缝隙,指甲自然不会有蔻丹,也不是那种珍珠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种质感坚实的白,像经雪的玉,也似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手不算很干净,任谁在城墙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洁净,掌缘还有一些擦伤,泛着血点,他忍不住有点怜惜地握紧。

这一刻的心情,像隔着一层丝绒,握住了倾慕向往的珍瓷,却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属于自己。

太史阑依旧没有动,却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阑沉默,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将往事忘记?”
李扶舟的手颤了颤,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太史阑,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开的扇面,太史阑安静坚定的侧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风的仕女像。

李扶舟终究没有再坚持他要求的称呼,良久,柔声道:“总有人会有那样的勇敢。”

“不是现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阑却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她安静地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升起来,最早落在这东侧的城头苍黑色的戍房里,一片灿然金光驱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这一刻安静的仕女像,化作苍穹下烈烈迎风的女将。

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确定,一份感情的迈出,需要楚河汉界的分明起跑线。

李扶舟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没回神,半晌却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不再说话,维持着她坐着半侧身,抬着手,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的姿势。

好像很久很久以后。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阑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缩,一瞬间似想挽留,却又僵硬地停住不动。

门口忽然人影一闪,一人急急奔进来,道:“太史姑娘你没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么的听说你遇险,非闹着我带他来看看……嗯?你们?”

门口站着赵十三,赵十三怀里抱着景泰蓝,赵十三愣愣看着手还未及松开的两人,张着嘴,景泰蓝也愣愣看着两人,张着嘴,一颗挂着口水的五香蚕豆,啪嗒一下掉在赵十三手背上。

“你们……”赵十三说。

“你们……”景泰蓝小脸转白,再转红,再转白,愤怒地尖声叫,“乱摸!”

赵十三皱眉——好像这台词该是咱家国公的吧?

太史阑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点点头,道:“果然好多了,多谢。”一边向外走,经过赵十三身边时,顺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蓝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随手掖在赵十三的衣襟里,道:“既然来了,别干站着,城头帮忙去。”

赵十三下意识转身,走出好远才想起来,貌似他刚才捉奸了?然后他愤怒了,然后他打算……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心虚吗……

赵十三抱着景泰蓝上了城墙,怀里的小子全副武装,没有小型盔甲便裹着大人的半身甲,怀里抱了个铁锅盖,头上还顶个小锅。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这样么!

造型很滑稽,却没有人笑,血肉战车,铁色城墙,生命的绞杀正烈,没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蓝本来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给抛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欢快,一看见太史阑过来,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刚伸出一半,忽然看见对面一个汉子爬上城头来,满是横肉的狰狞的脸,扯一抹血迹斑斑的怪异的笑,在城头上火把的微光里,瘆人的一亮。

景泰蓝惊得一颤,惊呼还没出口,就看见一个士兵扑了过去,手中钉耙当头一劈,咔嚓一声劈进那人脊骨,顺势一拖,犁出森白的骨头和鲜红的血肉。

景泰蓝张着嘴,小脸瞬间惨白,好半晌后,上下齿关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咔嚓”一声。

他手始终还僵僵地伸着,不知道再递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景泰蓝立即将大脑袋扎进那个怀抱里,带点拒绝和埋怨地,狠狠蹭着。

“先前给你看的,叫乱世。乱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还是那么平静,不知怎的,却令人感觉多了一丝少见的怜惜。

她轻轻抚摸小子光滑柔软的头发,轻轻道:“现在你看见的,是真正的战争,战争里人命是数字。”

景泰蓝不抬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嗅见她软甲上新鲜的血气,仰起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点询问的看她。

“帝王之业,开疆拓土。”太史阑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为君主,安定国力之后,想着的便是剑指天下,扩张国土,留予王朝万代,以成万世之基。所以有穷兵黩武,有战火连绵,有这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有这父母亲人从此死别。”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蓝停止了颤抖,扭头默默看着。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蓝立即狂点头。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会很害怕失去他们的儿子和父亲。”太史阑低声道,“将心比心,你要记住。”

“嗯。”景泰蓝吸着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阑冷冷道,“侵入家门的,无故挑衅的,横蛮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抢我国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惊胆战,打到它望风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骄纵狂妄,欺我父老。记住,一个外政上懦弱无为的国家,一样庇护不了子民,一个庇护不了子民的国家,迟早沦陷在外族的铁蹄下。”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抢麻麻,我也可以打,一个不能保护麻麻的孩子,迟早会没有麻麻。”

“你打得过尽管打。”太史阑道,“一个不能将所有敌手都击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抢女人。”

赵十三看着太史阑淡定认真的神情,双臂抱胸,在城头冷风里萧瑟地颤了颤——主子,您要不要把家传秘笈再往深里练一练?

李扶舟正好走过来,倚着城墙听两人对话,笑了笑。

没想到太史阑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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