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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认真做自己

天下归元天定风华系列古风小说:凤倾天阑(五)

海天石一片鱼骨狼藉,黄万两擦着嘴,抱着肚皮,咕哝着道:“好饱……”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困,向来饱腹渴睡,他也没在意,伸了个懒腰道:“……酒足饭饱,咱们也该走了……”

几个人嗯嗯地应着,却没人动。

黄万两眼神也有点发直,说着要走,屁股一动不动,自己曼长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那里。

他坐着不动了。

太史阑静静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众人,身后上弦月正在她身后弯折,看起来像是她头上生了只角。

远处等了一天的士绅百姓们都纷纷爬起来,对这边眺望,看着几个人在无灯无火的石上沉默对坐,隐约觉得诡异。

几个人都没动,状态却不太一样。

黄万两和莫林,神情都有点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经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噜。

纪连城和乌凯神情也有点木,却和那两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两人有点茫然,又像在思索什么。

台上诸人的护卫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这状态也不能说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态有点不对,在该走的时候还不走之外,精神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

“总督大人……”黄万两的一个护卫等了半天,见主子说走还不走,五个人在那里诡异地沉默,忍不住问太史阑,“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阑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个护卫,目光在邰世涛身上掠过,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们主子还没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那开口的护卫一怔,没想到她忽然发难,再说只不过问上一句,怎么就成了质问?

这几人今日暂充护卫,其实能到这里必然都是亲信级别,职位不低,本身也是个副将,哪里经得住太史阑这样恶声恶气,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怒声道:“太史大人好没道理,卑职不过随意问一句,如何就成了质问?”

“你还敢狡辩?”太史阑霍然站起,头对着花寻欢一甩,“给他们点教训!”

花寻欢接收到她眼色,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抬腿一个横扫,哇呀一声怪叫,“都给我滚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两人已有防备,都怒喝跳起避开,站在最靠边的邰世涛却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寻欢扫在腿上,“啊”地一声向后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还算机灵,半空里一个翻身,好歹调整了头上脚下的姿势,随即噗通一声响,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寻欢还不给他爬上来,扒在石边喝道:“滚远点,不许湿淋淋地上来!”

邰世涛抬头对她望了望,花寻欢对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涛抹一把脸上的水,一声不吭地游到另一边的刀岩阵那里去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出闹剧,倒霉的邰世涛都下了海,那几位将军还是木木的,连最灵活的黄万两都没反应。

护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太史阑和她的护卫太凶悍,一句问话就踢人下海,别人也不敢问了。

太史阑一直看到邰世涛离开,才转向纪连城,很随意地道:“纪少帅今日心情不错。”

纪连城一改之前对她恶声恶气的情状,连声道:“是啊是啊。”

“这是纪少帅最快活的一天吗?”太史阑问得更随意。

纪连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当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败众兄弟,成为少帅的那一天。”

“想来那也是少帅最为得意的事了。”太史阑道。

“那只能算欢喜,不能算得意。”纪连城摇摇头,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杀了我那才能出众的三弟。”

这声一出,在场的将军护卫们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时,黄万两吁了一声,神情一醒,恰恰听到了后半句。

这个眼睛最喜欢眯缝着的家伙,瞬间眼珠子险些瞪出了眼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太史阑淡淡对他瞧了一眼,黄万两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抿紧了唇。

太史阑眼神也有几分警惕,这个黄万两,看似懒惰悠游,武功却深藏不露,苏醒的速度好快。

纪连城犹自不觉,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们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丑,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个聪明的,嘴又甜,老爷子对他很是喜欢,几次说过将来家业给大哥,天纪军则给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恶之色,“老爷子真是糊涂,那小子便有几分聪明,年纪还小,如何就能将这样的大事定下来?”

“是极。”太史阑道,“家业给大郎,军队就该给二郎才是,如何能废长立幼,交给三郎?”

“然也!”纪连城一脸遇上知己的兴奋,“所以我必然要拨乱反正,给老爷子提个醒。”

“怎么提醒的呢?”太史阑很好学地提问。

“咱们这种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纪连城笑道,“他年少,难免爱玩,我让人带他逃学,去街上玩乐,窑子,赌场,都玩个遍,渐渐心玩野了,见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让他尝尝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瘾,有天和我要我不给,随手指了一处地儿让他自己去拿,他涕泪交流地奔进去,翻箱倒柜没找着,倒把洗澡的老爷子三姨太惊着了,那可是个美人……”他淫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爷正好去三姨太那里睡,气得险些晕过去,当即请了家法,可怜我那三弟,年轻,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顿抽,活活地便给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伤之状,然而挤了半天表情,终究没能按捺住内心欢乐,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如夜枭,盘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静默的海天石上。

众人低着头,双手不自禁地抱着臂,只觉得有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面前这人……不是人。

是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鸱枭。

陷害亲弟,置人于死也罢了,大家族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为此真心欢喜,引以为人生快事,此刻听他笑声,便知道他将此事在心中盘旋已久,只愁没人和他分享他的快乐。

真真灭绝人性。

纪连城的两个部将更是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此刻听见这么个绝大秘密,少帅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们活下去?

他们此刻倒羡慕起来被踢下海的邰世涛。

黄万两脸色更白,他因此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显纪连城中了招,被一种奇诡的东西给控制住了,而他刚才也感觉到有一瞬的空白,那么是不是他刚才也是这状态?是不是也和纪连城一样,说了许多原本应该埋藏到死,最不应该说的话?

他看着人群背后奋笔疾书记录的苏亚,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腔都在发紧。

“少帅的故事真精彩,干得真漂亮。”太史阑慢慢鼓掌,又转向乌凯,“乌提督,你的一生里,有什么记忆最深的事呢?”

黄万两的汗冒了出来,他发现太史阑的问话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谙人性,知道纪连城人品恶劣,内心深处以恶为荣,便问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她也知道乌凯是正常人类,天良未泯,便问他何事记忆最深,一般这样的人,记忆最深的事,也就是最亏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阑如果要问他,是不是会问“你在官场上最亏本的一桩生意是什么?”

乌凯还是愣愣地,声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时有机会得到一个肥缺,他表示要让我,我依旧不放心,之后向上司告密,说他结党营私,后来他被下狱,流放千里,死于途中……”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显见得内愧于心。

黄万两叹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来,乌凯的政治生命终结还是小事,只怕也要锒铛下狱。

他看着太史阑,端坐的女子,头顶戴着一轮金黄的弯月,身影笔直而秀挺,他却觉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么令他们中招的?

莫林此时也醒了过来,擦擦睡出来的口水,听着乌凯最后那几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声,“你说的是不是董荆山!”

乌凯浑身一震,终于醒了,听见这个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渗出乌黑的惊恐来。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为什么提这个名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这位置,自然不会是呆子,顿时也明白了什么,慢慢地转头看黄万两。

此时纪连城一声咳嗽,抬起头,眼神渐渐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阑对他最后一个醒来表示诧异,没想到这家伙连莫林也不如。她却不知道纪连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赐,身受重创,病急乱投医,这一年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有些未必对症,反而还伤了他的身体。

纪连城醒来时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看到对面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黄万两瞧他一眼,叹息一声,把了把自己的脉,又摇摇头。

其实不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中毒,没有任何问题。

天知道太史阑用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女人人说是母虎母狮,真是太客气了!在他看来,她明明是母虎母狮母狐狸母老鹰母豹子……集狡猾凶狠霸气迅捷于一身的所有雌性凶兽的集合!

“也没什么说的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想必刚才,我也有故事,入了总督大人的传奇本子了。”

他这话是试探,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没有,虽然他可以询问护卫,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护卫——他们说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护卫知道听了就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们听了也一定死不承认。

果然他的护卫小声道:“元帅,您没有……”

太史阑不动声色望着他,也道:“黄元帅自然是没有的。莫将军也没有。”

她越这样说,黄万两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终于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没有,你迟早也有办法让我来上这么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这几个人海边相对,说不定人山人海,万人之前。”

太史阑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幽冷如海边月色。

“终究不是你对手,逃过这次还有下次。”黄万两一拂袖,长身而起,“罢,罢,亏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当我还你上次救命的债好了!”

太史阑长身而起,微微躬身,“谢大帅。”

黄万两摆摆手,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枚私章,和苏亚要了纸笔,当着太史阑的面,写了两份关于将主营三大营调至援海大营麾下的调令,揿上自己的私章,一份交给了太史阑,一份交由自己的随身亲信立即下发折威全军。

太史阑对这人印象不错——有智慧,懂分寸,识时务,擅进退。所以也恭敬地接了调令,道:“元帅放心,折威儿郎,我便如自家子弟一般爱护,将来战事完毕,自然还是您的部下。”

“也不知道战事结束回来的还能剩下几个……”黄万两叹息一声,“我不是不舍得这点权柄,而是三大营是当年随我从战场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他们不擅海战,我是真的不愿意他们轻掷性命……”

太史阑对一切真心爱护士兵的将军都很尊重,再次保证,“战事起伏,不敢说原璧归赵,但我定然不负所托,尽量减少伤亡。”

“如果你都护不住,我想必也不能。”黄万两笑笑,一挥手,扒拉出随身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一脸心疼地念叨,“亏本,亏本生意哟……”

莫林走了上来,这个看起来有些痴肥的将军,眼神却是灵动的,他并没有多问发生了什么,直接道:“上府本就是朝廷直属军,自然唯太史大人马首是瞻。稍后末将命人请虎符,送至总督府。”

“有劳莫将军。”太史阑点头。

乌凯也似明白了什么,神情扭曲,默默不语,良久无声过来,对太史阑躬了一躬。

他连话都懒得说了,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太史阑扶起他,道:“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大家还在通力合作,我是绝不会令同僚为难的。”

乌凯听着这话,也隐约猜着发生了什么,脸色极其难看,却还支撑着对太史阑又行礼,道:“多谢元帅。”

他连称呼都改了,太史阑不过笑笑而已。

纪连城愕然看着那三人的举动,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睡了一觉就和灌了迷魂汤似的……”他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脸色不禁一变。

他也感觉到了那段空白,空白里隐约还有点记忆,似乎自己很兴奋地说过什么,似乎……

他愣着,额头的汗密密冒出来。

“我刚听了个故事。”太史阑一副拉家常的口气,“很好的梗,向来定可写成一个传奇本子。是个关于大家族争位,哥哥陷害弟弟,带他逛赌场下窑子染南洋毒物最后犯下大错被驱逐的故事。少帅要不要听一听?”

纪连城霍然站起。

一瞬间他脸上肌肉扭曲,鼻子歪着,嘴角垂着,眼睛却向上斜,斜斜地扯出惊心的弧度来。

月色夜海,涛声汹涌,雾气渐渐爬上海石,将每个人脚下浸湿,又顺着人体迤逦而上,纪连城在这样浮沉的雾气里,狰狞如魔。

太史阑正面对着他,稳得像一尊风吹雨打已千年的石像。

她甚至还伸手虚按了按,道:“少帅看来很喜欢这个故事?我想子同其父,纪家老帅应该也会喜欢?”

“纪家老帅”几个字,似鞭子般抽打在纪连城身上,他身上似要爆裂的怒气,瞬间被抽熄了大半。

他怔然半晌,忽然一转身,对其余三人大喊,“你们就这样被她要挟了?就这样屈服了?你们疯了!这不是交出兵权就可以了结的事情!这个贱人只要一日活着,一日便可以拿捏你们!你们只有和我一起把她……”

“把她给杀了?”黄万两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伸手一指远处的围观人群,“当着这些人的面,把静海的总督给杀了?”

纪连城一怔,随即仰着下巴道:“有何不可?这里的人也不多,三里之外就是我们的兵——”

“还有她的兵!”黄万两脾气这么温和的人也终于咆哮,“只要走漏了一个,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纪连城,你要找死你自己去,本帅不陪!”

“懦夫!”纪连城大骂,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太史阑静静听两人吵架,似乎说的好像无关她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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